這一家。
文寇看著這一家。
即將“雙開”且要走進牢房的派出所長文寇看著這一家。
“我是來買您的槍的,白大爺。”他故意把“買”字說得很重。
“那肯定是賣馬不賣韁,賣銃不賣繩啦!”毛村長陰暗怪氣地站在門口的棺材旁說。那棺材是老久就為白秀老人或者他老伴白娘子準備的,看誰先死,先死先睡。後來白秀睡過,可他又活了。現在,他被村人製服後,坐在火塘邊,眼珠子直發呆,一副失魂落魄景像。他的老伴白娘子也隻是一具幹屍了。“這樣的長壽又有什麼意義呢?與其這麼活著,不如在漢口宜昌活二十歲也比這強啊!”文寇想,“一棵樹可能比他們更幸運。”
“滾!”
白秀老人從牙齒縫裏射出了這個字。
“已經到兩百五了,不好聽,再加一十,兩百六!”文寇不死心,他說,一隻手伸出食指中指,一隻手伸出大拇指小指。
“他把他命根子賣給你啊,命根子給你了,他就沒命了。”毛村長說。
“那總比他害人好呀。”文寇所長說。
“你還能打什麼?白大爺,你不能這麼打了。豬去了哪兒您知道嗎?豬去了……”
“豬去了該去的地方。”白秀說。他好像突然清醒了。
“還會來嗎?”
“沒個準。”
“按你以往的經驗?”
“那會來,一定會。”
“您還能不能見著啊?”
“我不曉得。”白秀說。他現在真正清醒了。
白椿摸索著做飯。一個瞎子伺候兩個比瞎子更糟的老人。
毛村長說:
“所長,到我那兒吃去吧。”
文寇說:
“我就在這兒吃。”
他去給灶口添火。
“你給你爺爺說說。”文寇給白椿說。
白椿用刀削洋芋,那刀刃在他手指上擦來擦去。削了,他丟進鍋裏。
“他不會答應的。”
“收了槍你爺爺就安定了,村裏就安定了。我不強行,我用錢收。”
文寇又問:“你爹就沒回來嗎?”
白椿沒說話。
“我隻問問,我不會抓他的,我不是警察了。”文寇說。
他們吃著洋芋,喝著酒。
後來他們又坐回火塘,喝茶。一切像沒事的,白秀沒射殺人的牛犢子。
白秀說:
“這槍啊,我每天都要上油的。刀和這槍,我每天都要曬的,刀槍吃陽光,不吃就沒力了,就咬不動野牲口。”
“您賣給我好了。您知道您射殺了牛犢子和雞鴨豬還有二楞子的羊嗎?”
“這叫捆槍,”白秀說,“它就叫捆槍,捆了以後鑽的。”
“人家問你賣不賣槍,”毛村長在白秀的耳朵前吼說,“你家還有幾十斤糧幾斤油了?”
“沒了。”白椿說。
“所以你就撿漆樹籽。”
“我那六十塊錢呢?”
“鬼!你殺了多少雞鴨豬羊牲口?你說說,你快死了還手癢啊?”村長又對文寇說:“做了它吧,把他的槍繳了它!”
白椿給他爺爺將臉與腳洗了,白秀就在火塘邊打起盹來,但嘴裏還嘀咕說:
“它叫捆槍。”
管它叫什麼槍,文寇確已愛上了它,瘋狂地愛上了它,那種如火如荼的渴望已讓他不可遏止。暗紅色的槍托,連疤癤都磨得像鏡子一樣明亮了。粗糙的鐵管也黝黑透亮——這槍管就是白秀所說捆紮起來鑽的,在一百年前,房縣的鐵匠鑽的,那就是金剛鑽,可這麼長的管子,稍鑽歪一點,槍膛厚薄不勻,那就會炸膛。可事實證明,這膛鑽得非常正,噴吐了一百年的炸藥和滾珠子彈,也沒有出現過爆炸的意外,這真是奇跡啊!他說的捆槍:就是三個銅箍捆紮了槍管與槍柄。有一根銅箍鬆弛了。鬆弛也就是先衰老了。鬆弛的空間填滿了野牲口們的油脂。就是這些油脂,累積成白秀們的傳說。那夾香的香簽夾子也衰老了——三顆固定的鐵釘搖搖欲出,它們釘在已有了裂紋的槍柄中間,彈一下,就發出老年人喉嚨的啞音,它已經中氣不足。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在槍柄那提著以平衡的部位,清清楚楚印著幾個捏進去的手指印,就像刀刻的一樣。可這是年複一年捏出來的,這柄卻是比鐵還堅硬的枸骨過冬青木。偉大的傑作,偉大的人的傑作!在離槍柄兩尺遠的地方,那原來穿背繩的孔,現在隻剩下一根百年的繩頭——斷了。這繩子是他的父親背斷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隻剩下這一點點繩頭了。這槍沉,再堅韌的背繩也會斷的。十三斤半,沉的槍才能打沉的獸。後來,在這個孔旁,又鑽了一個眼,這定是白秀所為,是三股芝麻繩,再係上如今這根廢機器皮帶——這就是村長說的賣銃不賣繩的家夥,它打著死結,毛毛刺刺,肮髒不堪,充滿著人汗和動物油脂的光滑,就像一個叫花子背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