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寇回去是與白椿一起走的,白椿要到鎮上賣漆樹籽。作為即將卸任的派出所長,總算他為白雲坳子最後幹了一件好事,處理了以後白秀不再亂開槍的事——這便是將六指鐵水缸裏存放的槍子兒監督全化成了鐵水,不給白秀滾珠、子彈的便利,又沒了火藥,一個空槍,想害人也害不了了;繼承六指老鐵鋪的他的一個侄兒給寫下保證書,簽字畫押:隻能製造農具。
一路走白椿堅持要將那槍偷出來送給文寇。可文寇堅持不要。說到最後,白椿說出條件:隻要文寇所長說的真的不再抓他爹白中秋了。文寇說:“別人抓我。”他的神色頓時陰沉下來。他拿出一個冊子,點了點唾沫翻開,說:
“你爹那閻王塌子千斤榨也害了我。別再打牲口了,都不要再打了。我這裏有一個神農山區曆年獵獲的數量——”
白椿聽到他翻書本紙頁的聲音。他說:
“這是我們縣收購門市部的權威統計……先說虎豹骨……一九七三年是六十七斤,七四年四十五斤,到了七八年,有二十二斤,一九八一年隻有六斤了,一九八三年隻有兩斤;麝香,一九七一年一百五十七兩,一九七二年三百三十五兩,一九七八年還有二百七十八兩,到了一九八二年隻有一百六十九兩,到了一九八四年隻有二十兩了;野生動物毛皮,一九七〇年六千四百四十三張,一九七二年七千六百六十七張,一九七八年收了有七千零七十四張,一九八〇年達到八千八百三十張,到了一九八四年隻有三千七百三十七張了,八五年竟隻有一百五十九張……如今,沒啦。不準打。就是打,又能收到多少?菜狗子皮、竹溜子(鼠)皮,還有山羊皮,這算皮嗎?不值錢啊!”
“山上什麼也沒有啦。沒啦……”白椿聽文寇喃喃地說。
“一說有,就會有成群凶猛的野豬,不正常啊,這世界瘋了。這是世界瘋狂的象征。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無論平原還是高山,都瘋狂了。都接近瘋狂的邊緣。誰知道哪天豬又會洶湧下山,像山洪暴發……不過,我已管不了啦,我走啦。再見,神農架,再見,獵人峰……”
這個人可能在向那高聳入雲的獵人峰敬禮呢。白椿想。
文寇看到的是:獵人峰在雪線之上,被冰雪覆蓋著。
白椿聽到文寇所長用哽咽的聲音對他說:
“等你爹回來,你與他商議,喂幾頭牛犢子,好好伺弄它們。牲口也有思想有感情,牲口就跟人一樣。你們不是相信人有兩個時辰是牲口嗎?牲口一天也有兩個時辰是人啊。你活著,得讓山上的野牲口也活著。人的內心不可有獸性。你反複與野牲口作對,欺淩它們,山也會發怒的,山也會反抗的,瞧瞧吧,今年的冬荒,不就是後果嗎?”
那個人說:
“讓馬放南山,刀槍入庫!……”
白椿感到這人的話此刻特別親切,他不再是一個與民作對的派出所所長,倒像個兄長。白椿想著他的話,天空一陣呼嘯的鳥叫,太陽突然射到他的臉上。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