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秋像醉漢一樣地回到了家裏。
他的娘在油燈下閃閃爍爍。那是一張畫像。他爹又糊塗過去了。爹躺在床上,像一堆雜物。雜物中露出個枯樹蔸樣的臉,衰老的喉結像隻鳥喙,鼻子呼吸著亂氣流。虎爪煙袋像一件從墳墓裏挖出來的古物,閃爍著熒熒的磷光,胸腔裏是咕咕噥噥的聲音。
“爹,不怪我了,我要把你背走了。”白中秋扯著自己身上的白毛,心裏說。
“爹,他們說,我要在這村裏過,你就不能過。”他說。
他倒出了最後一壺金釵酒。
他又烤了些火燒粑粑。
第二天早晨,他背著昏昏沉沉的爹就動身了。他給白椿說趁天氣好,到山裏走走,讓爺爺散散心。槍挎在他的肩上,他爹挎著虎爪煙袋。天氣可能會好,有薄霧,還有霜。霜在路上。
進了山,太陽出來了,氣流平緩,雲淡風輕,常綠樹林中,岩花子、黃楊、虎皮楠、馬醉木都一派生機,簡直像夏天,莢迷果、膀胱果和火漆果,都掛著耀眼的紅色,像燃燒的木炭。
一隻鷹叼起一隻兔子,在天空中滑翔。
“看,爹——”他指給他爹看。
他爹白秀睜開眼睛,又閉上了,他爹白秀老人還在昏睡中,沒有清醒。
汗直從腋下、後背往外淌,他能聞見腋下爆發的狐臭。他爹打了一個類似牲口的響鼻,把他嚇了一跳。再一側耳細聽,灌叢嘩嘩亂響。白中秋就停下了腳,往腰裏抽刀。
“哪個?”
一點亮閃閃的光從灌叢裏射出來,對著太陽。一張人的臉,一張女人嘴。一顆金牙。金牙女人。在這樣的地方見到這女人,比見到一頭野牲口還讓他驚嚇。
“你女人去了宜昌。”那女人說。
“你咋知道?”
“瞞不過我,我就是那邊的人,我見過她。”
白中秋看著她,像看一個妖怪。這女人敢在這山裏竄啊,這女人是啥精怪?還拿著一把刀。滿臉山野之色。
“你可是獵王的兒子,你現在背著槍,你成了新獵王?”那婦人盯著他挎著的那槍說。
白中秋總是找不到話說。
“我就要一副豬心肺救我兒子,他現在真快死了。吃了幾副還沒有效,我還想弄幾副……”
白中秋一聽說豬心肺,過去的許多事就翻騰出來,憤怒也就無由衝出腦門:
“你不是要豬心肺,你是要我的命!要村裏人的命!你要了魯瞎子的命,要了糟蛋的命,現在又跟上我要我的命!”
他把他爹放在石頭上,與她對峙著。
“大哥,你別這麼說啊!你家裏缺個女人,如果你不嫌棄,我會好好伺候你們父子的,等你把你爹處理了咱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