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確實有些冷。越往上去,山越高越冷。獵人峰頂已經白頭了——那是在雪線之上,那兒總在十月即要飄雪。
“小子,你做了什麼呀?”他爹白秀夢囈般地問,仍閉著眼。
“我沒做什麼。”白中秋答。
爹在他背上,像坐著驢車一樣慢慢顛騰著,晃晃悠悠,太陽雖然遠,可景色還是令人沉醉。
“咱們這是在哪兒?”
“在山裏讓您散心不是,爹。”他說。
“若是牲口來了呢?沒有了子彈啊。”
“哪來的牲口,不都是被你打幹淨了麼?”
“豬呢?”
說著豬,天氣就變了,突然一陣雨,把父子兩個驅趕得像猴子跑著尋躲雨的地方。雨來,又一陣青霧,把路給迷住了,天就提前黑了。
“苦蕎呢?”他爹白秀問。
“哪來的苦蕎?”他說。那女人走了。走時抽了白中秋一嘴巴,打得他滿嘴是血。女人的手重,一看就是習過武的。
可他品咂著幸福,沒有被雨和夜晚嚇倒。
他點火,給他爹烤粑粑吃。
那天晚上他爹不吃,也不喝那金釵酒。他爹手抓著虎爪煙袋,也不抽。山裏傳來了深沉警告的吼潮聲。
“山在吼,地在哼呢。”他爹白秀閉著眼靠在石壁上,說。
“活久了也累,山活得太久了。”白中秋啃著粑粑說。
“它有苦說不出……”
親愛的讀者,就是在這時候,山洞口出現了我們常聽說的神農架野人!
——一個高高大大的野人披著三尺長的頭發在洞口一閃!
白中秋不相信有野人,野人就是山魈,山魈就是山混子。山混子是專給人腦袋裏裝筋的,裝些邪筋,大哥白大年不就是讓山混子給裝了根邪筋,把自己兒子的眼給摳瞎了嗎?這一閃而過的山混子盯著我了,要在今日給我裝根邪筋?
白中秋拿著槍,又沒有子彈,隻好把刀握著,不讓自己睡。把火加大一些。
夜,你快過去。白天,快快來到!金牙女人,你為什麼不陪我,還是要跑?怎麼辦?……不是山混子,就是匹野牲口!……五鬼五個頭,十個遇著九個愁……
人就快瘋了,就揮舞著刀跳到洞口,對著黑黝黝的森林和山岡狂吼:
“山混子!來呀,給我裝筋呀!山混子,我日你死娘!”
白中秋咆哮著,像狗一樣咆哮著,像狼一樣咆哮著。人有兩個時辰是牲口,我現在就是牲口,我剩下的半夜就全是牲口了,什麼也不怕了!
白中秋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狂砍亂剁,天就亮了,人也全泄了。有了與女人交歡的結果,人有活下去反抗一切的衝動。
天亮了。他坐在熹微的洞口,他想今天他得把爹丟掉算了。
他要結束一件事件。再去找那金牙女人。
可這一天,他爹白秀緊緊抓著他的肩胛,兩隻手像兩隻鷹爪,抓得他肉像錐子紮,生生地疼痛。
“好景致啊。”他爹白秀說。他爹眼睜開了,精神好了,徹底清醒了。白中秋暗暗叫苦。
“上了清風寨麼?……好景致。”他爹白秀說。
他們在清風峽穀裏轉悠。
清風徐徐,人生哀哀。
他爹白秀將兩隻手絞在一起,纏在他脖子上,就像一個膽小怕事的小孩子,緊緊抓著大人……白中秋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兒時,緊緊趴在他爹的身上……有一年,他突然得了浮腫病,是爹將他背到鎮上去求醫……還有一次,他跟爹進山打獵,腳崴了——是自己上樹掏鳥窩摔下來崴的,腳背腫得像漿粑饃,是爹將他背回家的,到家時已是四更……還有一次……
“下雨啦?”
“沒沒,爹。”白中秋騰出一隻手來揩了滿眼的淚,淚珠子叭嗒叭嗒掉在了爹絞著的手上。
“一點冒紗雨。”他搪塞說。
有一次……
可我得狠心啊,我不能想那過去的事,我要活呐,村裏沒我的立足之地,我要活下去,爹,就不能讓您活下去了……可爹緊緊箍著他,箍著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