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這天有月光。白中秋將三塊石頭燒熱了,分發給他爹,他哥,自己也抱了一塊睡覺。睡著睡著他哥白大年就驚叫起來,說有個人壓在他身上。鬧騰一會後等都睡了,白中秋閉上眼睛一打盹就看見眼前一群人在洞裏又是跺腳又是操練又是唱歌,睜開眼睛又沒了。石頭在懷裏冷卻了,冰涼冰涼。他以為是石頭作的怪,將石頭丟了。剛睡著又聽見他爹在夢裏喊起來:
“他們來了,在唱歌!”
兩兄弟醒過來問他們的爹咋呼的啥,他們的爹白秀說看見舅舅和劉鋤子兄弟大葫蘆二山龜了。白中秋一回憶起來,夢裏看到的全是些鬼和唱陰間歌曲的人。白大年也說,他也聽到唱歌了。
他們把火撥大,看到他們的爹白秀靠在洞壁上,像截木頭呆愣。
“他們真的走來了。”白秀老人說。他旁若無人地叨念著,攥著虎爪煙袋,又沉沉地閉上眼去。不一會,白大年也昏昏地靠著他爹躺了下來。
白中秋想睡卻無法睡進去,一迷糊耳邊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歌聲和紙片一樣在眼際晃來飄去的人,全穿著草鞋、破棉襖,拿著漢陽造、老套筒、大刀。唱的盡是殺氣騰騰的什麼“我們辛苦的農友們,大家振精神,殺盡壓迫我們的人,死裏去逃生……”白中秋知道自己被鬼魘住了,就死命掐住中指,並念起避鬼咒語:“觀請紅煞得到呀……不正之鬼,不正之神,天精、地精、古木妖精,吊死鬼、餓死鬼、迷魂鬼、落崖鬼、山混子、車輾馬踏槍崩刀砍死鬼,虎豹蟲蛇糟啃之鬼,弟子恭請你們莫動莫動!……”
念了幾遍,依然不行,幹脆大咳兩聲,摑了自己兩耳光,出外小解。忽見黃澄澄的月光裏,兩頭黑毛高豎的野豬向他挑著白呲呲的獠牙瞪著他!白中秋以為還是延續剛才迷糊間的幻覺——這牛下水的山洞裏到處生些幻覺。可豬分明是豬,豬如矩的眼光直射著他,似有千年的仇恨與敵意,是準備將他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白中秋一下想到今年正月背回無頭野豬的事,心想,莫不是那兩頭野豬堵住我了,找我要它們的那頭無頭野豬呢。
“豬啊,豬啊,也不是我一個人吃掉了的,我……我到哪兒給你們還一頭豬呢?……”
白中秋左瞄右看,四處無助,苦膽都破了,還是在心裏給豬遞話:
“豬啊,豬啊,有人吃得比我多,那就是洞裏的兩個人,我爹白秀和我哥大年。他們兩個可是你們山獸的死對頭哩!我爹白秀,神農山區一百零八座山頭最有名的打匠,凡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遊的,沒有不被他斬盡殺絕的,他槍法忒準,心地歹毒,狡猾無比,被神農山區的打匠稱為‘九眼狼’。這九眼狼收了徒弟成百上千,數不勝數,專幹喪天害理之事,教他們打豺狼虎豹,野豬老熊,還總結出了一套一套口訣,凡按照他的口訣去打的,野牲口縱有八條腿六對翅膀,也難逃他們的槍口。他們一個個握著百年前傳下的老銃,連準星都沒有,全憑一種感覺,閉上眼睛也能把獵物擊斃,人人身手不凡,百步穿楊。我爹白秀那九眼狼犯下了累累血債,滔滔罪孽,殺生就是他的生活,剮肉剝皮就是他的愛好。你們的血海深仇可要對著他啊,莫認錯人了!——你們是不是就是對著他來的?他死老頭子如今成了咱村裏一大禍害,人人恨得他入骨入髓,天天燒他的紙人,紮他的木像,咒他早死早托生,落入畜生道。這個人絕對不得好死,我今天背他出來就是要把他解決的,我跟你們是一個戰壕的戰友,目標一致的兄弟。我就算造了幾個閻王塌子千斤榨,挖了幾個陷阱絕後窖,那也不是對著你們豬來的,我是對著金絲猴,對著豹子,對著老熊,對著比你們更壞更值錢的家夥來的!蒼天在上,我沒有打殺你們之心,不想夾斷你們的胯子絕了你們的後代,前些天,我分明搞死的是一頭老熊,也是你們的生死對頭,你們應該感謝我才是呀!……再說我爹九眼狼旁邊的那個人,我親哥,也是個豬狗不如的禽獸,心比毒蛇還毒,手比青鼬還辣,這狗東西整天想著在山裏找罕物給政府獻寶,結果向我的兒子白椿下了毒手,將他一雙明晃晃烏溜溜的眼珠子摳掉了,讓他成了可憐的瞎子,我兒是神農山區有名的苞穀製種專家,現在卻隻好瞎著一雙眼給人說福消災,掐指算命,幹些騙人錢財的勾當,現在已經改邪歸正,在家裏養牛撿漆樹籽度日,一輩子就這麼毀了。我哥這狗東西也遭到了報應,在牢裏斷了一隻膀子,現在隻剩下一隻手啦,你們進去啃吃時,啃吃一隻手膀的,就是那個狗東西!……我且讓開一條路,你們進去複仇啊,趁他們現在夢見周公,雲山霧罩,人世不醒之時,一口一個,不就報了你們的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