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過來的白秀老人唱道:
唱起神農來出世,
生下三天能說話,
五天之中能行走,
七天牙齒俱長齊,
便問父母名和姓。
神農出世生得醜,
頭上長角牛首形。
父母一見心不喜,
把他丟在深山裏……
他依然伏在白中秋背上。白中秋頭上淌著血——可是已經幹了,攬他爹的一雙手也十指流血——他爹要他硬是用雙手在山中刨了個坑,將被閻王塌子千斤榨砸成扁肉的白大年埋了。而且這一天他們迷路了。白中秋再也記不起出山的路,他爹白秀老人在他背上高聲唱著,轉到下午時,突然發現一隻全身雪白的麻羊子。麻羊子哪會雪白呢?可神農架山裏有許多白化動物,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這白麻羊子在他們前頭走著,他們快,它快;他們慢,它慢。一部長長的白胡子,與白秀老人的白胡子極像,也像個老人,口裏含著一綹馬胡騷,轉過頭似在等待他們,白秀父子都看到那羊的眼晶瑩、純淨,像用山溪水洗過一般。
“這羊子親人哩。”白秀老人說。
“我們且跟著它看看。”白秀老人說。
“心涼哩,它什麼也不怕我們了。”白秀老人說。
“槍是空的。”他說。
父子倆跟著那羊。
“前麵是爛船嶺麼?”白秀老人問。
獵人峰在它的後麵,高聳入雲。
那羊一頭鑽進了一個山縫,不見了,無影無蹤了。白秀老人用腳踢兒子白中秋,要他快跟上去看個究竟。
白中秋爬上一個陡岩,鑽進灌叢中,再上了一個陡岩,到那白羊消失的地方扒尋,就是個山縫。
“扒。”白秀指揮說。
白中秋兩手已經血肉模糊了,隻好再扒。那縫越扒越大,越扒越大,人就能鑽進去了。白中秋扯了些樹枝紮了個火把,點燃,把他爹白秀老人扶進去。
等眼能看清那隱蔽的山洞,正在搜尋那隻白羊時,一排十幾個人的黑洞洞的眼睛正看著他們!
白中秋一聲“哎呀”,白秀老人也看到了,十幾個骨架子人坐在洞裏,排成一排,十幾個骷髏無聲地支撐在骨架子上,骨架子們個個懷裏抱著家夥,白秀父子鉚著膽子上前去看,那些家夥全是武器:漢陽造、老套筒、獵叉、撓鉤……十二個,整整齊齊的十二個。
白中秋看到他爹白秀老人渾身都在顫抖著,手在顫抖,嘴在顫抖,胡子在顫抖。他看見爹走近一個骨架子,從那骷髏嘴裏取下一個東西——一支藍玉石嘴的煙袋,拿在手上,仔細端祥著,摩挲著,突然一聲說:
“舅舅,我可找到你們了!”
這白秀老人抱著白森森的骨架子就號啕大哭,骨架子訇然倒坍。
他抱一個,倒一個,說一個:“大葫蘆……劉鋤子……趙子貴……二山龜……謝山狗……”他把那些骨架子裏的槍啊刀啊撿過來,讓白中秋也撿,竟從一個保存完好的牛卵子皮火藥囊裏傾倒出了黑爽爽的火藥,又從一個子彈袋裏,倒出一顆顆鐵砂子。讓白中秋把他自己的那杆槍給他,顫顫抖抖地灌進膛口,走出山洞,點燃信子,朝天就是一槍——“嗵~嗵~嗵~嗵~”
那火藥竟是崩脆響的。
“七十多年啦!”他說,他喃喃地說,“七十多年了,我可找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