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後,我發現媽媽正在大掃除,一切都擦洗得幹幹淨淨,擺放得整整齊齊,我們不很舒適的住宅因而顯出了非常可愛的模樣。我把奶油、蘋果和果醬擺放在盤子上,便焦急地等待晚上他的到來。因為那時候我們沒有仆人,我們便雇用了斯捷潘·梅爾庫雷奇,他經常在這種情況下來我們這兒幫忙。後來我穿戴整齊,開始等待客人的到來。六點,七點過去了,他還沒來。我從這個窗戶走到那個窗戶,從小氣窗裏向外張望,但看不到任何人來,因而最後我想,也許他忘記了來我家的許諾,或者遺失了我的地址。就這樣,似乎到了七點半,我既焦急,又疲憊,便蜷縮在我們窗戶旁邊的扶手椅上昏昏睡去。我還未來得及好好打個盹,媽媽便說,一輛敞篷馬車來到了樓前,大概是他來了。我馬上跳起來,趕快擦了擦眼睛,以免顯得睡眼惺忪的樣子,然後來到前廳,但他並沒有來。因為他先去了一家商鋪,問斯尼特金家是否住在這裏。最後,他來了。走進前廳,開始脫大衣和套鞋。我的第一句話是:“您是怎樣找到我們的呀?”

“好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對我說,“我甚至可以認為,我來了您很不滿意,因為你說這句話的語氣,甚至仿佛是希望我找不到你們,來不了。”

他走進客廳,我介紹他同媽媽認識,他鞠了一躬,握了手,便開始摘眼鏡。(當時他戴眼鏡,因為他那隻眼睛尚未痊愈,他上街必須戴眼鏡。眼鏡對他很不合適,因為完全擋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很美,尤其是眼神美,因此,擋住他的眼睛就是罪過。)我請他坐下,他開始講自己的故事,講他如何總也找不到我們,他如何走遍了附近地區的所有街道,到處打聽科斯特羅馬街,但到處都告訴他,沒有這樣一條街[136],以致最後他開始想,是否我故意給了他一個不確切的地址,不想讓他到我們家來。我回答說,第一,我絕對不能那麼做,迫使一個人胡亂找一通,浪費好幾個小時;第二,我非常高興見到他。媽媽出來張羅沏茶,因為我很想讓他盡快暖和過來。我們坐在客廳裏,麵對著一幅畫,畫的是農村風光,前景是一輛運草的大馬車。“你們這幅畫是從哪兒來的呀?”他問道。我說,這幅畫很久以前就在我們家,我從童年起就記得它。這時候他說,他記得一位夫人也有這樣一幅畫,童年的時候他跟著自己的母親去過這位夫人家,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後來,看到鋼琴之後,他問道:“您會彈嗎?”我說,會彈,但彈得很不好,隻是自己彈著玩。“給我彈點什麼吧,彈得不好也沒什麼。”我不想在他麵前顯得過於拘謹,讓他再三求自己,便在鋼琴前麵坐下來,彈了一段什麼曲子,好在這次沒有出錯。他聽了之後說,他有兩個侄女,她們彈得非常好。然後他對我說,我彈得相當差。“真的,他非常坦率,”我想,“掩飾一下自己的看法也好嘛,公然這樣說我彈得很不好,要知道,我甚至有可能生氣呀。”

後來媽媽叫我們到另一個房間去喝茶。茶桌已經擺好,我坐下來斟茶,這我好像還是第一次。他一開始不想坐在扶手椅上,可是我請他坐在那兒,說那兒要軟一些。喝茶的時候我們隨便談了許多。他給我講,他怎樣把我們的手稿交給檢查官去簽名,因為不能直接交給斯捷洛夫斯基。後來又講這個星期他在哪兒,做了些什麼。說不久前,好像是在星期二,他去了自己的相識米柳科夫那兒。那裏有一位先生,他要朗誦自己的中篇小說。然而他念得那麼單調、無聊,任何人也聽不下去,最後費佳決定替他朗誦,然而作者很不滿意費佳的朗誦,於是他自己開始用致悼詞的腔調讀了起來。後來他講了在國外生活的許多事,同媽媽聊天,媽媽很喜歡他。後來他對我說,這段時間沒有我他很寂寞,我們一定還要繼續工作,因為離開我他怎樣也寫不成自己《罪與罰》的第三部,因為絕對不允許他再重寫。

媽媽從房間出去後,他請我到他家去做客,僅僅是做客。我回答道,我也許去他那兒商談工作問題。我告訴他,我這一星期是如何度過的。後來他看了我的書,並請我給他朗誦萊蒙托夫的詩《我獨自一人上路》,希望了解我讀得如何。我請他不要讓我朗誦,他堅持讓我讀。因為我讀得非常糟糕,我便堅決拒絕,並把話題轉到了其他事物上,朗誦便留給了下一次。

趁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告訴他:“您知道今天我幹了什麼事嗎?我的一位女相識要到我這兒來,我告訴她說,您昨天來過了我們家,因此今天不來了,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讓她不來我這兒。”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問道。

“因為我擔心她給您留下的印象太好,這是我非常不希望見到的。”這使他非常高興。他覺得,我喜歡他。後來他給我講自己被燒傷的表姐[137],還有其他別的什麼事。

他在我們家似乎坐到九點,最後他站起來要走。馬車他包租了一晚上,因為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後,我們分手的時候,我答應在某個時間到他那兒去,他與媽媽友好地告別,便走了。十分鍾以後,斯捷潘·梅爾庫雷奇進來告訴我,有人乘車夫暫時離開的空當,偷走了費佳租用的馬車上的坐墊。可憐的馬車夫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說,東西被偷走,老板一定要懲罰他。這讓我感到非常遺憾。多麼不幸啊!“這讓他怎麼想我們呀,”我說,“這讓他再也不想來咱們這個遍地竊賊的可怕的地方了。在這兒,為了不發生什麼意外,眼睛一會兒也不能離開馬。”總之,我非常不愉快,非常可憐不幸的馬車夫。總的說來,這個晚上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就是現在,一年之後,回想起它來,我仍然感到很滿意。總之,在我的回憶中,這是非常幸福的時刻。願上帝保佑,讓所有的人都像我這時候那麼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