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笑夠了,一本正經道,“爹爹說,做人要守承諾,爹爹送出去的馬,我是再也不能要回了,可輕易讓你搶了我的馬去,我實在不快活,這下好了。”
她伸出手,做了個握手言和的姿勢。
少年一下子揪住她的手,把她扯進沼澤裏,她尖叫一聲,撲騰起來,泥巴撲得他和她一身一臉,她今日戲弄夠了人,興致正高,竟想不到在泥中撲騰也十分有趣,玩了個夠,成了個泥人兒才氣喘籲籲地爬上來。
少年覺得她心性豁朗,之前被捉弄的氣也消散了,伸手把她拉起來。
兩人躺在鳳凰花樹下,風吹得花瓣簌簌落如雨,蓋了兩人一身,衣服沾的泥漿曬得硬邦邦的,一剝一整塊都落下來。一直到暮色來臨,一輪虛弱無力的紅日掛在天穹與大地的交接處,蒼茫暮色中透出幾座烽火台的輪廓。
“糟了,讓我爹爹知道我把衣服弄成這樣,鐵定得打斷我的腿。”
“你爹爹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她撲打自己滿身的泥塊道,“你若明日還來這裏,我就告訴你。”
第二日,她卻沒能如約前去。
家中來信,祖父急病,爹爹帶著她連夜趕回,終究是趕不及,什麼赫赫身前身後名,也換不來祖父臨終前見上她最後一麵。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能一手將她舉上馬的祖父,如何會得急病,撒手人寰。待料理完祖父喪事,爹爹帶她返回漠北西陽關,已是來年開春,先帝所派來慰邊的人馬早已回京。
祖父是三朝臣子,太祖皇帝親封的封疆大吏,先皇追封為世勳欽德侯。祖父逝後,爹爹十分悲痛,上書皇帝要求解甲回鄉,為父守孝三年,先皇撫恤加封爹爹為襄陽王,賞賜許多邑地,爹爹上交了兵權,舉家遷往肅陽。
祖父逝後第二年,天下便遭逢巨變。先是先皇駕崩,按祖製,由先皇後嫡子八皇子予徙登基。新帝剛登位,朝中自是人心浮動,天下流言四起,一說當今皇帝性情乖戾,資質平庸,一直不為先帝所喜,先帝如何會把皇位傳給八皇子,一說皇帝不是先皇所生,才不得皇上喜歡,所以連帶皇帝生母先皇後也是無寵鬱鬱寡終,一甚至說皇帝矯旨篡位,殺君弑父,才登上帝王位。
對這些流言,新帝運用鐵腕手段,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手段殘忍至極,新帝設錦衣衛駐守官員家中,監視一舉一動,若有觸犯皇帝的言行,一律闔家下獄,舉國上下興起**,一時大半個朝中空落無人,竟然都是受了**牽連,史稱"文宗之災"。
朝廷命官尚且如此,平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新帝登位半年,撤銷掉了先皇的減免賦稅令,以斂積國庫抗外敵之名,重征課稅,強征成年男子入伍。新帝如此作法,隻會惹得天怒人怨,當年各地考子紛紛罷考,以示抗議。新帝下令罷考考生一律開除功名,子孫後代永世不得入朝為官,考生苦讀多年,哪個不愛惜功名,這才稍稍消停。
新帝如此多管齊下的手段之下,流言風波才稍稍平息。內憂未定,外憂又起。西北的龜茲國和東海的倭寇,瞄準內亂的時機,意圖聯手,東西夾擊。正是出於內憂外患的關頭,當今太後的兄長侯國公,當時還隻是一個小小駐海領事。他率三千部眾,以抗擊倭寇的名義,悄悄借道入京,連夜控製了京機營,逼開宮門,將新帝軟禁在奉先台,立皇三子予徹為帝,奉昔日的德妃為皇太後,改號"元禎"。
一切快如閃電,其他京中的皇子不及反應,予徹已在宣陽殿稱帝,控製了京中各處軍機要道,大局初定。
予徹登大位,釋放被廢帝扣押的官員,考生,複職的複職,複考的複考,予徹不費一絲力氣,收遍天下人心。同時派鎮南王出兵定西北,任駐海領事為靖海大將軍抗擊倭寇,不出三月,西北與東海皆大定。
此後,予徹開始誅殺予徙舊黨,凡昔日與予徙有牽連者,抄家沒族,男子一律誅殺,未成年女眷入宮為奴。
予徹生母不過是西北一個遊散部落首領之女,又早亡,依祖製,輪不到他繼承大統,但此時已無人敢質疑他的地位。
她後來卻是常常想起,如果記憶可以自行選擇,到此為止多好。
也許正因為後來世事凋零,人情冷薄,往日尋常的一點一滴才如此可貴。
最小的哥哥,如果還活著,也有二十五了吧,她快忘記了他的模樣,還記得他背上的幾道箭傷。
想來,她之所以記得那一幕那麼清楚,是因為那天仿佛是個分界點,自她沒有赴約那天起,一切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