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進深秋就開始穿毛衣,到冬天是兩三件一齊捂上,外麵還披上皮衣。但總覺得冷。於是想起在中學、在鄉下、在大學的冬天,那件毛衣足以禦寒。不會忘記,教書第一年的冬天,在紅塔下凜冽的寒風中,別人烤火,自己呢,搬個椅子去外麵“向風”,手裏還認認真真裝模裝樣的抬上一本書。別人想不通,就是現在我也想不通:當初,那件毛衣暖和熱乎得非要吹點冷風才舒服?

母親後來幾乎再沒給我織毛衣了。一則因為我有了媳婦,二則因為我和都長大的姐姐弟弟一樣,很少穿她織的毛衣,連我們的兒女們,也是時不時才穿她的手工針織品了。

但母親仍然還是要織毛衣。織給父親。再後來,連父親也不大穿她織的毛衣,而是開始像年輕人一樣,穿上買來的羊毛衫。後來的後來,她也很少穿自己織的毛衣了,但她還是要織。一如既往。

忙完一天的家務,等歇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電視,漫不經心地織毛衣。生活的好轉並沒有改變她織毛衣的習慣。退了休,仍然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樣,清晨傍晚跳健身操、跳老年迪斯科,上午和下午打門球、打撲克、打麻將。除了做家務、看書看報,似乎一大愛好就是織毛衣。她也不管這與她退休幹部的身份襯不襯。

毛澤東從艱苦的戰爭年代起就養成嚼茶葉渣的習慣,到後來做了中國第一把交椅後,仍然保留這個嗜好。各人有各人的習性,這無法改變,也沒有必要改變。老年人尤其如此,不論是偉人巨子還是普通百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不再苦口婆心勸母親去打門球,去跳老年迪斯科。

但我總覺得,妻的織毛衣和母親的織毛衣雖然不一樣,但似乎卻有一種內在的共通之處。

妻很少現代年輕女性那種撲麵而來的“時代氣息”,化妝品絕少用,連淡妝也不多畫,描眉打口紅抹胭脂之類非是要等舞會什麼偶爾為之。她總是想深沉,卻總是深沉不下去。她連“財政部長”也放著不當,買衣服要我親手把錢拿給她才心安理得。於是,就老讓我有一種“小妹妹”的感覺。有時還會跟五六歲的兒子賭氣,那種“大孩子氣”就使得她格外的“那個”。

至於母親,才退休幾年,那種職業女性的味已淡得聞不出來了。然而,卻沒有婆婆的苛刻、嘮叨、架子。她隻是依然勤勞,依然每事必躬,依然寬厚待人,依然把所有的精明和精力貢獻給了屬於她的這個大家庭。

妻是溫柔平和的,母親是慈祥賢惠的。兩個不同時代不同性格的女性,一個沒有現代媳婦那種強悍、貪婪和詭計多端;另一個沒有舊式婆婆那種可惡、狠毒和斤斤計較。她倆隻是普通極了,隻是不咋咋呼呼,不招惹事非,不盛氣淩人,不爭高低比長短。婆媳紅臉的事還沒有過。這一點,讓我這個做兒子和做丈夫的既得意又費解:世間上婆媳關係的緊張幾乎是定律,這大概成為許多家庭的老大難闖題。但我的母親和妻子怎麼就輕易跨過去了,走出“定律”的誤區?以至讓人不敢輕易相信。於是斷然感慨了:如今張牙舞爪、趾高氣揚的人有的是,走路不小心碰上了,他的衣角可以把你撩倒!但要跨出這“定律”(還不說其他“夫妻不和”、“子女不才”等“定律”)誤區的,又有幾人哉?於是,不免高興,不免得意,不免叫聲“阿彌陀佛”!

這似乎還算不得滿意的答案。

一次,帶著“小家”回“大家”去“勤儉持(吃)家”。飯後收拾完畢,婆媳坐在電視機前織起毛衣。兩人漫不經心地看,漫不經心地織,漫不經心地談。當時,隻覺有趣,女人就是女人,再沒有比織毛衣更能證明這一點了:閑不住的手,閑不住的嘴,閑不住的心。

後來,方得一悟:這幅消失不了的“婆媳編織圖”其實就是我內心深處所要尋求的答案:編織毛衣是女人的天性,編織生活、編織家庭、編織希望和美,依然是女人的天性,不論是由媳而變成的婆,還是將要熬成婆的媳。無論如何,要讓她們編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