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學校在大壩外側、西峰腳下。學校每年都有勤工儉學活動,我們在西峰南側的次峰上開墾一大片土地,種油麻"芝麻"、高梁,秋天裏還要上山摘野桐梓。真正能夠讓我們不辭勞苦、一次又一次氣喘籲籲地爬西峰的是毛栗"野生板栗"、楊桃"野生彌猴桃"、拐棗和野百合、蘭草。那年代,西峰一年四季都生長著野果、野花,誘使我們滋生征服它的勇氣和野性。
三年級時給油麻拔草,四年級一個搗蛋鬼抓了一條比手指還粗的油麻蟲,丟進我衣領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偏偏怕各種蠕蟲,我脫下襯衫就丟,光著身子站在油麻地裏哭,大夥兒哄堂大笑。平日裏寡言少語的龍走過來,一聲不吭地幫我穿好衣服,大家的笑聲立即來了個急刹車,因為龍是大隊長,年年考試都是第一名,他在學校裏的威信僅次於老師。
龍的爸爸在外麵工作,會給他帶回一些我們沒見過的文具和玩具,這也是大家羨慕他的一個原因。可是龍並不快樂。那年秋天,分組摘桐梓,正好龍帶我們一組,在西峰山腰上,他突然問誰願意爬西峰,大家全跟著他,拉著藤條和樹枝,登上心裏的最高峰。"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站在山頂上,豪氣頓生,大家象瘋子一樣鬧著,龍卻獨自流著眼淚。不久之後,龍離開了學校,到外地上學了,因為他的父母離婚了,龍媽媽在村裏做縫紉活,不能保障龍和弟弟的未來。那是我們村裏第一對離婚的夫妻,也是我們第一次知道夫妻亦不象西峰,不一定會山高水長。
後來我也離開了村子,到外麵上學、工作,偶爾回鄉,看一看西峰,仍然是一樣的蒼翠,可再也沒有攀登的熱情。外麵有更高的山、更奇的峰,人生,總是在攀越更高更遠的山峰中前行;西峰,隻能是少年時代的高峰,永遠留在故鄉的舊事裏。
生活在義堂總有人說:義堂那地方對你來說太小了。我在義堂工作生活十幾年,這話也聽了十幾年,我知道說這話的人都是真心關心我的,所以每次都要很誠懇地感謝對方,並強調:我在義堂過得很好。
我在義堂真的很好。義堂是個小鎮,東邊是漢十高速和漢丹鐵路,西邊是俯河,中間還有316國道,出行非常方便。呆在小鎮上的時候,忙完工作忙家務,忙完家務就能出去轉悠。鐵路線,府河邊都是極佳的地方,風好水也好;還有河邊那個杉林,脫上鞋子走幾圈;偶爾也會蹬輛破單車,到好石橋的草地上躺一會兒。
北邊好石橋那個有個石器時代的遺址,找了好多次,也許是給自己留一個常常去的理由,所以每次都沒找著。往南找過黃香墓,聽說曾經牌樓林立,如今隻在路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塊碑。也到金店去,不過原來不知道那邊有易棚散酒,更不知道過河就兌水的掌故,隻是常在河邊的皮影館逗留,那兒住著皮影宗師陸春元的後人。
老街上有書和影碟出租的地方,我曾經是那兒的常客,租一切可讀之書和一切可看之碟,老板都對我特別照顧,不用交押金,不限製書和碟的數量,新書新碟來了都給我留著。
菜場是每天必到的。有個賣肉的爹爹特別好,點哪兒割哪兒,遇到外地豬肉的時候還不賣給我,而且從來都不缺斤短兩。有個賣雞蛋的婆婆,一回賣給我二十個壞雞蛋,第二天我對她說:"婆婆,你的雞蛋是最好的,以後我就找你買了。"以後她一直給我土雞蛋,而且再沒有一個壞的。有個賣魚的嫂子,常常給我留府河裏最活跳的魚,若是打到一斤左右的鱖魚,別人出什麼價都拿不走的。
我家的房門和廚房門基本不鎖,上班的時候一個電話,送水的師傅直接就把水放到房間的飲水機上;換氣送米的師傅直接送到廚房。地方小,低頭不見抬頭見,見著的時候再給他們錢,從來也沒有扯過一筆糊塗帳。
蟲子上學也很順當,義堂的小學和初中都不差,因為學生少些,競爭沒那麼激烈。蟲子一直能夠得到老師充分的關注,上學很是輕鬆快樂。有偏遠些的同學中午吃在學校食堂,蟲子覺得很好玩,也加入其中,她多些時間跟同學玩兒,我多些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晚飯後,她可以跟附近的幾個同學跳跳皮筋,不用關在水泥盒子裏對著窗戶發呆。
小鎮生活相對平淡枯燥,剛畢業的那幾年,守著愛情過來了,慢慢就適應了這種閑適。我自認是個有大方向也有小方向的人,人生往大裏,終歸平淡真實,往小裏要快樂充實。在這裏,我出門就能看到田園方土,進門能夠讀到天地人生,平淡有時,真實有時,快樂有時,充實有時。
偶爾也會覺得物質貧乏,那就跑一趟武漢,瘋狂采購一回;偶爾也會覺得行程無趣,那就背上背包,帶上孩子爬山涉水去。天地是天下人的天地,山水是天下人的山水,隻要時間和經濟允許,小鎮上的人一樣能夠暢遊天地山水間。
倘若心中有了更大的天地,象東坡,他說心安處是故鄉,那麼無論在何處,生活都是一樣的。我在義堂,義堂就是最好的天地,義堂就有最好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