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河最終流向大海了,景陽和丫頭也流入人海中,他們似乎有無數種再會的可能性,就象兩個青澀少年的未來""
01舉水河曲曲折折,拐過九道彎又繞過九道山,流淌了許多年,但在丫頭的心裏,那河永遠是十五歲,是十五歲那年夏天的樣子。
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丫頭在河邊洗一籃子衣服,掄棒槌的手有點酸了,高一下低一下地捶著,石板輕一聲重一聲地回響。對麵的徐家奶奶踮著小腳,顫威威地想過木板橋;丫頭放下棒槌,趟水而過,上岸去,準備扶徐奶奶的時候,看見橋那頭的少年,白衣白褲,夕陽的餘輝給他塗一個柔和的光環,看得丫頭有些呆了。
是徐奶奶在省城的外孫景陽,在同濟醫大上一年級,因為徐爺爺過世不久,暑假裏來陪家家"城裏人的叫法,丫頭管外婆叫家婆"。景陽左手一個包,右手一個包,背上還有一個包,丫頭突然想起正流行的《回娘家》--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上還背著個胖娃娃,不覺"噗哧"笑出聲來。一邊笑著,一邊大步走過橋去,幫他拎包,看得出,那三個包有些份量,讓習慣穿行寬闊街道的景陽不敢過這晃悠悠的木板橋。
過了橋,徐奶奶張著沒牙的嘴,仰頭望著一表人才的外甥,樂得眯縫了雙眼,隻剩皺紋縱橫交錯。祖甥倆一高一矮地並排走著,景陽放慢腳步配合家家的步伐,走了幾步,同時回頭對丫頭說:"常常來玩!"徐家奶奶是露風的鄉音,景陽是朗朗的普通話,交織在一起,丫頭又一次"噗哧"樂了。趟著水過河,繼續洗衣服,棒槌聲均勻有致,丫頭突然覺得一家人的衣服並不難洗,拿筆寫作業的手一樣可以把棒槌揮舞出節奏感來。
02丫頭的父母都是農民,起初隻是想讓她多識點字,學會日用的算術,將來尋個合適的人家,象村裏別的丫頭一樣過日子。父親給在鎮裏上初中的丫頭送幹糧時,常常聽班主任誇她:"你家丫頭比男伢還強呢!"這話讓父親"嘿嘿"直樂,回家說與母親聽,全力支持丫頭上學。同齡的女伢都在給家裏幹農活,或者外出打工掙錢,隻是她不斷地消耗父母微薄的積蓄,而且還得象槲寄生一樣依賴父母好幾年,因為她的目標是縣一中、省城的大學,她想考個師範類的大學,免學費,國家還貼生活費。暑假裏,除了做點煮飯、洗衣、喂豬這類家務活,多餘的時間都用來預習高中的功課。
丫頭有點怕物理和英語,物理中的電和磁會讓她暈,鄉下英語老師的發音聽著特別扭。大約每隔一周,她都會拿著積攢的物理和英語難題去徐奶奶家請教景陽。每次她都穿著塑料涼鞋,趟著水過河,到徐奶奶家的時候,"褲腿還挽著,小腿上掛著水珠,額頭上掛著汗珠,象臉上的笑容一樣,亮晶晶的。""這是景陽《十八歲的河》裏所寫的樣子"。丫頭是個後知後覺的女伢,總是在景陽遞過雪白的毛巾或者扇子的時候,才翻翻眼珠、吐吐舌頭,以示不好意思;然後就讓景陽整上午、整下午給她講解,她喜歡聽景陽用標準的普通話講物理,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讀英語,在景陽的指點下,丫頭覺得物理和英語並不可怕,甚至慢慢可愛起來。
一日午後,天氣悶熱,照例過河找景陽問功課,頂著烈日,踩著青石板,趟著河水,丫頭經過一個小雜貨鋪、兩條吐著舌頭的狗、幾個躲在陰涼處搖著扇子的村民、一叢牆頭上蔫蔫的花草、一團滾燙凝固的空氣,走到徐家奶奶家門口,竹竿上的衣裳紋絲不動。景陽在堂屋的竹床上躺著,徐奶奶坐在邊上給他打扇子,屋裏靜謐安詳,丫頭突然覺得不應該在這時候來,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一時之間不知道是進是退的好。
景陽發現了丫頭,連忙坐起來,招呼她進屋,丫頭忐忑地跟著他進了房間,有點兒坐立不安,才講了兩道物理題,丫頭就要去倒茶喝。鄉下人夏天把大片的茶葉加薄荷煮,還放一點食鹽,涼在泥壺裏,是全天的飲用水。丫頭捧著兩杯茶進來的時候,景陽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更加不安。她一向大大咧咧的,但今天仍然覺得異樣。景陽看一眼丫頭,喝一口茶;再看一眼丫頭,再喝一口茶;如此反複著,把一杯茶喝完了,竟然大汗淋漓。丫頭問他:"你沒事吧?"景陽嚅囁著說:"沒、沒、沒事!不,有、有、有事!你的褲子!""
丫頭更是一頭霧水,眨巴著眼睛望著景陽,繼續問:"褲子怎麼了?"景陽別過頭去,望著窗戶說:"大姨媽來了!
丫頭看到景陽的側麵和耳朵都紅了,明白了"大姨媽"的意思。學校裏,女生不上體育課或者不出操時,就讓她幫忙請假,壓低了噪子、伏在她耳邊說"大姨媽來了";於是她對老師說:某某不能來,老師隻是見怪不怪地回聲:知道了。但對丫頭來說,這卻是"大姨媽"第一次登門造訪,而且是在這樣尷尬的場合,她突然間傻了,拉著景陽問:"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景陽看著丫頭驚惶的樣子,知道這小妮子是初潮,還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倒讓他平靜下來了,某種類似責任感的東西趕走了之前的尷尬。他從抽屜裏拿出幾張衛生紙,折成條狀,又從櫃子裏拿出一條自己的運動褲,吩咐丫頭換上褲子,墊上紙條,然後自己帶上門出去了。丫頭抖抖索索地弄了老半天,才滿麵羞紅地打開門,洗了自己的髒褲子,曬在竹竿上。然後眼巴巴地等著衣服快點幹,正如她不能穿著髒褲子從河這邊走到那邊,她也不能穿著景陽的褲子走這條鄉下的路,如果有人看到,會成為三姑六婆唾沫橫飛、指指點點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