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山裏的親戚是指不上了,山外的鄰居就成了最親的人。打小我就喊淘淘哥哥,他比我大四歲。淘淘是他家的老幺,還有更大的田田哥和花花姐。在鄉村裏,幺兒是倍受寵愛的,所以淘淘能夠保留機靈又倔強的天性,不象田田哥那樣老成持重,也不象花花姐那樣善良隱忍。他常常不說話,隻是骨碌碌轉著圓眼睛,那準是又琢磨到什麼新主意。
我也是家裏的老幺,母親在生下二哥6年之後生了我,那時她已經34歲了,算得上高齡產婦。可能是先天不足,小時候我象一隻幹幹瘦瘦的小麻雀,整天傻乎乎的,不怎麼招人疼。
村子前有一條河,叫巴河;是從山裏流出來的,一路上彙集了無數條小溪;在村前,拐了一道彎,再直直地流走。依著河,是一條寬寬的沙土路"其實也是河堤",據說是通往縣城的。冬天河水落了,露出一塊塊石頭壘起的路基,石頭整齊地排列著,長長地伸向遠方,是我們村子裏最有氣勢的建築物;夏天水漲起來,堤上長滿青草,兩條綠帶中鑲著白沙路,培育著我們最初的審美意識。
鄉下男孩們都有點瞧不起女孩子,一部分原因是秉承了祖祖輩輩重男輕女的思想,一部分原因是我們永遠玩不好他們的遊戲。十年浩劫中,鄉下沒什麼人好鬥,也沒有家好操,所以大家還是一樣上著學,放學回家一樣玩著遊戲。男孩們滾鐵環、射箭、抓特務,女孩們跳繩、踢鍵、跳房子。我沒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本領,所以通常隻能遠遠地看著別人玩得熱熱鬧鬧、興高采烈。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河堤拐彎處,雙手抱膝,向著縣城的方向發呆;對於鄉下孩子來說,縣城永遠是遙不可及的向往。
淘淘卻從來沒把縣城放在心上,每次經過我身邊時,都會使勁跺一下腳,驚得我發傻。而後他會糾一下我的小辮,說一聲:"傻丫頭!長大了哪兒不能去啊?!"看我還愣著,他會笑得前俯後仰,在我大哭之前又一溜煙跑到河灘上了。過路的人常常會看到一個小女孩獨自坐在地上幹嚎著,聲音很大卻沒有半滴眼淚,那就是當時的我。
隻要坐在彎道處,就能掌握到男孩們出沒的蹤跡。他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灘,幾乎每天都去,放學後或者假期中,在那裏侍候生產隊的牛,可以幫家裏掙幾個工分,換一點口糧。他們把放牛當成了自己神聖的職責,不過那職責在我看來很簡單,隻要不讓牛越過河堤吃隊裏的莊稼就行。所以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玩射箭的遊戲。
射箭得有弓,他們把小竹子或者小樹枝在火上烤過,彎成弓形,兩端是預先用刀鑿好的小槽,彎好後用細繩係住,最好是尼龍繩子。箭是更小的竹子或者樹枝削成的,前端被削得溜尖,還戴一個小鐵帽子。據說弓和箭的製作是相當重要的,弓的彎曲程度,箭的輕重,都直接關係到是否能射得高遠。所以男孩們對射箭十分認真,因為那不僅能看出他們的力氣,更考驗他們的智能和技巧。
淘淘是他們當中年齡最小的,個兒也最小,力氣自然比不過別人;不過他卻是最引人注意的,因為他射箭和別人完全不同。別的男孩射箭力求既高且遠,射時箭是傾斜著向上向前的;淘淘射箭老是衝著天空,直愣愣地越過頭頂,高倒是比誰都高,隻是總是落回在原地。唯一的好處是別人跑老遠去拾箭時,他隻要轉轉身就能行。很多年後,我給他反思了一下,正因為比別人跑得少,所以淘淘始終不能長得那麼強壯。
有一次,經不起我死纏濫打,二哥帶著我到了河灘。淘淘見了,又嘻嘻笑開了:"丫頭今天不守河堤,改守河灘了!"大夥聽了哄堂大笑,隻有二哥黑著臉,厭煩地低吼:"老老實實呆著,別碰我們的箭!"我隻好抱了膝,乖乖坐在河灘上,看他們一個個憋足了勁,把箭射得又高又遠,落在遠遠的沙灘。輪到淘淘時,依舊向著天,看得出他並不想讓我這個黃毛丫頭小瞧,腮幫子鼓鼓的,手臂繃得緊緊的,"嗖"地一聲,箭飛向上空;"咚"地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箭已經落下來,不偏不倚,砸在我背上。哭是理所當然的,況且我有了大哭的充分理由:衣服被砸破了,背上砸破皮了,好象還滲出點血來。
二哥更來氣:"就會添事!哭什麼哭?--象個破鑼!"因為是肇事者,淘淘忙向大孩子要了洋火,撕一角火柴砂貼在傷口上。血是止住了,接下來商量如何瞞天過海,不讓大人發現;我也傻乎乎地跟著出主意,但最終還是沒逃過大人的法眼,二哥和淘淘都被罰跪一刻鍾。從此我被永久性取消了混在他們中間的資格,隻能回到彎道上,遠遠地看著他們一天天在嬉戲中竄高、長大,直到成為小夥子,一個個走上通往縣城的路,消失在直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