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這舒服的境地，轉眼就成鏡花水月，非常舍不得。想想將來……，更害怕起來。這幾天裏，眼睛兢腫了，飯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動了。主人知道她的情況，心想如今法律，請求離婚，並不煩難。便問她道：“可情願和夫家斷絕關係？”她答道：“求之不得，那有不願！”主人便替她草了個呈子，把種種事實，和如今心願，都敘個明白；預備呈請縣長替她作主。主婦卻說道：
“你替她請求離婚，但她不定永久做我家幫傭的。一旦她離開了我家，又沒別人家雇她，那時她便怎樣？論情呢，母家原該收留她，但是她的母家，可能辦到？”主人聽了主婦的話，把一腔俠情冷了下來，說一聲“無可奈何！”
隔幾天，她父親來了，是她公公叫他來的。主婦問他，“可有救你女兒的法兒？”他答道：“做了人家媳婦，要打要罵，概由人家，我怎能做得主！如今單是傳她公公的話，叫她回去罷了。”但是她仗著主母的回護，沒有跟她父親同走。
後來她家公婆托著鄰居進城，帶個口信，說她丈夫害病，叫她回去服待。她心裏隻是怕回去，主母就替她回絕了。
過了四天，她父親又來了。對她說：“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擔當不起。你須得跟我走！”主母也說：“這一番你隻得回去了。否則恐怕你家的人，要打到這裏來！”她見眼前的人，沒一個不叫她回去，心想這番必定應該回去了。但總是害怕！總是不願意！
她到了家裏，見丈夫直僵僵的困在床上，心裏很有些幾悲傷。但也想，他是罵我打我的！她公婆也不叫她哭，也不叫她服孝，卻領她到一家人家，受了廿千錢，把她賣了！她的父親、公公、婆婆……都以為這個辦法是應當的。他們想得個成例：不種了田，便賣耕牛。她是一條牛，——沒有自己的主見。如今用不著了，便該賣掉她，把她的身價充她丈夫的殮費，便是她最後的義務！
葉聖陶（1894-1988年）本名紹鈞，字秉臣，筆名葉匋、聖陶、郢生等。江蘇蘇州人。解放前曾任小學、中學、大學教員，並任過《小說日報》、《婦女雜誌》、《中學生》等刊物編輯。解放後先後任出版總署副署長、教育部副部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等職。1921年與茅盾等十二人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1914年開始發表文言小說。
主要作品：短篇小說集《隔膜》、《火災》、《線下》、《城中》、《未厭集》，《四三集》，散文集《腳步集》、《未厭居習作》、《西川集》、《小記十篇》，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長篇小說《倪煥之》。葉聖陶早期小說努力實踐為人生而藝術的文學主張，冷靜地、客觀地、寫實地反映著人生的問題，是他小說的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