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在南院食堂吃飯,大夥都吃完了,這時候才看見他一個人走進來,弄點剩菜剩飯胡亂吃點對付一下。那時我就知道他胃不好,時常提醒他注意飲食,而他總是敷衍地一笑,說,嗨,沒辦法,片子晚上播,審完他們好編(輯)啊。
我們算是《東方時空》的老人,經過十來年的曆練,彼此心照不宣。我知道陳虻過得不太如意,他是那種對電視特別癡迷的人,優雅、執著,有自己的理念。任何人都希望被認可,但和他一級平輩同等貢獻的人來比,陳虻在升職上總是慢半拍,甚至跟他同時擔任領導崗位的很多人早已經升遷了,但他還是在一個很基層的單位當個副職。直到前些年,在去世之前的幾年,他才被提拔為新聞評論部的副主任,而且排名靠後。
我並不關心這些官場上的事,但一切也看在眼裏。我感覺他沒有被重用,內心有些失落。因為在我看來,他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有一年台裏搞部門主任年終述職,我們這些欄目製片人要參加。那一年是陳虻最鬱悶的一年,具體原因我並不清楚,但肯定是因為工作,以及他個人的境遇,還有身體狀況。
輪到陳虻發言時,他拿出了事先寫好的發言稿,那是三張稿紙,上麵密密麻麻全是他手寫的發言內容。他在發言中詳細列舉了他那一年的工作——審了多少片子,糾正了多少錯誤,開了多少會,負責了多少特別節目的策劃、製作、播出,等等。之後,他話鋒一轉,對當時節目的狀態,對一些製度、人事等方麵存在的弊端和問題,以一種特別巧妙的方式,進行了委婉的批評。那口氣有點春秋筆法的意味,聽得台下的我心中暗自叫好。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對現狀並不糊塗,他有自己的看法。那一刻,他像一個懷才不遇的人在呐喊,而且是發自肺腑的。
述職會後,我在電視台門口碰到正在抽煙的他。我湊過去跟他說:“主任剛才的講話很有個性啊!”他說:“我把我想說的說了,人家聽不聽那是人家的事,但是也就這麼回事了。”
其實,我心裏明白,陳虻才不是那種“我說了,你愛聽不聽”的人。他的那句在他離世後廣為流傳的名言,正是他人生追求的寫照——“不要因為走得太遠,以至於忘了自己為什麼出發”。崔永元和陳虻是多年無話不談的好哥們,他有幾段話寫得非常好:
陳虻是一個特傻的人,特別傻,看起來很精明,實際上憨厚得不行。他的長頭發、他的箴言一樣的話語風格,讓人誤以為他是活得非常逍遙、豐富的人。其實根本不是,他生活得特別單調。你要是看到他講課時那個傻勁、他審片時那個表情,你就知道這個人不可救藥。
陳虻試圖把這種工作方式總結成切實可循的經驗,其實那裏麵無技巧可言,完全是個吃苦受累的活兒。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從那時開始過度消耗的。陳虻不光是欄目的負責人,他像一個主講,像一所學校,培養了一批有這樣的理念、意識、能力的人。一旦他們愛上了,就會堅持不懈,哪怕很痛苦、很寂寞,哪怕身體不行,哪怕累死。一個人學著幹點寂寞但有意義的事,別天天想著幹點什麼來換什麼,別天天想著取悅誰,討誰高興。別抖小機靈,老老實實在節目裏賣傻力氣、下死功夫——這些是陳虻教給我們的。
他是從基層幹起的,懂得普通編導的艱辛。還有一點,他敢擔責任。當官與創作,他知道哪個更重要……如果陳虻一心做官,以他的才華,他可以做更大的官,但他手裏有一幫總給他惹麻煩的同事和兄弟,這些總在試探話語邊界的朋友、哥們兒、同事斷了他的官路。
不久之後,我對自己在央視,在新聞評論部的存在也產生了彷徨。有個下午我看見他辦公室的門開著,陳虻一個人坐在那兒。我說:“我進來跟你聊聊?”他說:“行!”於是,我倆點上煙,那天下午聊了很長時間,關於人生,關於我們當時所處的一個環境,包括我們對新聞的一些看法,我發現我倆很多看法非常的接近,或者更準確地講,我更接近他的一些想法。
那天我還跟他談到一個意思,我說覺得很苦悶,看不到未來的路,怎麼發展,“你有什麼招沒有?實在不行,要不我辭職跳槽,不幹了?”我跟他說。因為當時我確實覺得好像幹得沒啥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對前景產生了一些迷茫。
陳虻很語重心長:“哥們,這件事一定要慎重。”他說,央視這個平台其實是不可替代的,而且是個大平台,一旦失去這個平台,你會發現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它。我們現在所感覺到的種種限製和無奈,正是立於這個平台要付出的代價,沒有任何東西是完美的。”
“央視,你要看到它可取的一麵。”他說,“隻有在這裏,你們才稱其為水均益、白岩鬆、崔永元。設想一下,你要是在一個地方台,恐怕很多年你根本都混不出來。你沒有這樣一個平台,就沒有這樣一個影響力;你沒有這個影響力,很多抱負其實是很難實現的。你想象一下一個地方電視台,還別說省級台,假如是市級台,甚至地區台,怎麼可能把你派到伊拉克?你怎麼可能一天到晚代表中國去采訪這個總統、那個總統?你在這兒已經奠定了基礎,未來的路和前景還是有的,隻要堅持,肯定還會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