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他們中的一些,甚至有人還會告訴我,自己學新聞是當年受到了我的感染。這些年輕人如初生牛犢,充滿著活力。他們一知半解地使用著當今最先進的電視器材,但很不幸,他們不得不代表電視台麵對一個更為強大的網絡化“自媒體”時代。
現在很多人在議論像央視這樣的傳統媒體即將迎來最後的落幕,被邊緣化,甚至被淘汰。我認為情況沒有這麼糟糕。20年前,當電視大放光彩的時候,也有類似預言,說報紙、電台要完蛋了,而事實是,人家不僅沒有完蛋,反而走出了困境,活得有滋有味。電視媒體也是一個道理。在我看來,打敗央視的隻能是央視自己。說白了,是央視自身的內功,這中間包括我們是否真正做新聞,我們的記者夠不夠職業。
從波黑戰爭報道以來,我在世界各地采訪結識了不少同行,說實話,有時候“老外”的敬業和職業,真的會讓人感慨萬千。沒錯,他們比我們掙得多,他們條件比我們好很多,但這些都不是問題所在,人家幹的活兒真對得起拿的那份錢。
2003年伊拉克戰爭報道期間,CNN有位女記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一位扛攝像機的攝影記者,名字叫瑪格麗特·摩絲(Margaret Moth),大家在一起熟了,都叫她瑪莎。瑪莎平時風格有點古怪,總是愛穿一身黑色衣服,眼睛上畫著厚厚的黑眼線,白天晚上總是一雙厚重的皮靴。據說形勢緊張的時候,她會穿著皮靴睡覺,一旦有情況,一骨碌站起來拎起攝像機直接投入“戰鬥”。
那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采訪,從聯合國的武器核查到戰前的局勢,直到戰爭爆發。經常,當一堆記者湧向一個現場的時候,就會看到一身黑衣的瑪莎一手扛著攝像機,另一手拎著三腳架第一個衝到最前麵。
有一次,在采訪聯合國武器核查人員核查巴格達郊區一所化學研究所時,所有的記者都擠在研究所的大門口,攝影記者為了拍到好鏡頭,互相你推我搡,爭奪有利地形,現場一片混亂。這時候,我回頭猛然看見一個黑影,站在旁邊一處民房的房頂上,定睛一看,原來是瑪莎。記得當時我和老冀會心地相互點點頭,心裏隻有兩個字:佩服。
那時候,在巴格達新聞中心的直播平台上,我會利用直播間歇和瑪莎聊幾句,而開場白一般都會是互遞香煙。我抽紅盒的萬寶路,而瑪莎喜歡抽白盒的,勁頭稍淡一點。因為是一個牌子的香煙,所以誰要是斷貨了,也能補一時之缺。
聊天中我得知,瑪莎在新西蘭出生,8歲時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相機,從此愛上了攝影。上世紀80年代她到了美國,先是在休斯敦一家電視台工作了幾年,其間曾拍攝到了印度女總理甘地夫人被暗殺的獨家新聞畫麵,名噪一時。1990年她加入CNN,1992年7月主動請戰到薩拉熱窩采訪波黑戰爭,結果在采訪時子彈穿過她乘坐的汽車,擊碎了整個下巴,她失去部分舌頭和幾乎所有的牙齒。在接受無數次整形手術後,1994年她又重返戰區拍攝,後來又直擊以色列2002年進攻約旦河西岸等多場戰事。
我見到她的時候,瑪莎已經在伊拉克工作了一個多月。由於麵部受過傷,瑪莎說話的時候有點口齒不清,麵部表情也有點怪異。她話不多,說話的時候也不太愛看著對方,眼睛總會漂移到遠方,若有所思的樣子。
當時戰雲密布,戰爭一觸即發,記者們都在為去與留而擔憂,CNN因為被認為“報道失當”,當時已經接到了伊拉克當局離境的逐客令。我問瑪莎有什麼打算。瑪莎說,她已經疏通了關係,決定臨時跳槽到路透社,這樣她就可以留下來。但是路透社決定撤走所有記者,隻留下一個當地的報道員和一位攝影記者,瑪莎說她報名了。
後來,戰爭爆發了,瑪莎果然留了下來,等我們“二進”巴格達的時候還見到了她。記得當時伊拉克新聞中心二樓的平台上空空蕩蕩,隻在一個突出的拐角處孤零零架著一台攝像機,一身黑衣的瑪莎依舊坐在那裏。
瑪莎告訴我,開戰後她在這個平台上,白天黑夜連續拍攝了四天四夜。當時世界各大電視台播放的轟炸巴格達的畫麵,多半都是出自瑪莎之手。因為急著去采訪,我和瑪莎在美英聯軍對巴格達平均每半個小時就一個波次的轟炸間隙,一起抽了一支煙,簡單聊了聊,之後便互道珍重。臨走瑪莎用有點沙啞的聲音對我說:“等著我,我會去中國的。”
2010年,我在新聞裏得知瑪莎去世了。之前,她已與結腸癌病魔抗爭了3年。她活了59歲。在她去世前,CNN專門為瑪莎製作了一部紀錄片,名叫《無所畏懼:瑪格麗特·摩絲的故事》。在拍攝紀錄片的時候,瑪莎已是癌症晚期,但她仍坦然麵對:“最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已經很充實地活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