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在秋女練功時,它靜靜地臥在草叢之中,眨著眼睛看著她。等她練完了,它就一躍而起,去同秋女嬉鬧。
每當此時,秋女就聽見了苦瓜和尚的笑聲。
秋女和狐狸嬉鬧著,苦瓜和尚與楊月樵喝著茶。
在練功場的邊上,苦瓜和尚安置了一張石桌,三方石凳。每次楊月樵給秋女說戲時,苦瓜和尚都會沏好一壺香茶備在那裏,等到楊月樵父女出了一身透汗,茶也正是不涼不燙,剛好解渴。
現在,楊月樵與苦瓜和尚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這時候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就像是一隻啄破了蛋殼的小雞雛,毛茸茸的,令人驚喜和感到可愛。
天漸漸光亮起來,楊月樵的心卻漸漸陰暗下去。這其中的原因,苦瓜和尚也略知一二。
楊秋女越來越不願意練功了,其實從戲校畢業分配到京劇院那天起,她就下決心不再練功了。因為從小到大,她付出的汗水太多太多了。可又怎麼樣呢?她從戲校畢業分配到京劇院不到半年,京劇院便已是有名無實了,楊秋女隻領過兩次百分之七十的工資和兩次百分之三十的工資,就再也沒領過工資。盡管她自己心裏也有數,以她的先天稟賦和她當時所達到的藝術造詣,不要說在渾陽市,就是在全國梨園界,也是出類拔萃的。隻要再稍加一把勁兒,再有機會登登台,很快就會一鳴驚人,在北方,甚至在全國梨園界脫穎而出,奠定自己梨園新秀的地位。可是,全國各地京劇院團,一個接一個下馬,被“零售”、“批發”,眼見“庫存”已大大下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京劇院垮了,演員還談什麼練功?
楊秋女深悔當初聽父親話,考了戲校,以致陷入今天的尷尬。她把自己稱為過時的產品,預料早晚要被削價處理。
可楊月樵堅決不同意女兒的看法,始終堅持他自己的見解。他認為京劇的衰微,主要是自身問題,而市場因素、時代因素都是次要的,非決定性因素。他說,任何藝術種類,如果隻是繼承傳統,而不再創新,它就失去了活力,生命之樹也即將枯萎。他進而認為,現在京劇之所以顯得委頓,就是缺乏創新的緣故。缺乏創新的表現之一,就是現行梨園行業製度的不科學造成不再產生新的藝術大師,因而多年以來沒有不斷誕生新的流派。所以,他主張改革現行管理製度,組織上實行以院、團為單位的明星挑班兒製,管理上實行以法律為準繩的政府監督製,機製上實行不養、不稅政策下的股份合作製,藝術是實行公平競爭條件下 的新科舉製等等。
楊月樵想象著他的女兒楊秋女就像一顆新星,隻要給她挑班兒的機會,她就會在眾人的矚目下冉冉升起。他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他覺得那個時刻已經不遠了。因為他知道,秋女什麼都不再需要,僅僅需要一些走上舞台的機會,就足夠了。而這個機會已經出現了,那就是馮雪梅回鄉省親所刮起的京劇旋風。楊秋女這顆新星,就應該在這次旋風中升起。
於是,他加緊了對秋女的訓練,他計劃著再用兩個月的時間,讓秋女學完楊家所有的家傳絕學。而且,他打算在適當的時候,領著女兒去紫竹庵,拜見一下妙月師傅,請她給秋女指點一二。因為她畢竟曾是北方四大坤旦之首。做完這一切,他的心事就了卻了,做父親的責任和義務就完成了。那時,他的身體可能也……可就在這時,秋女卻對練功表現出了空前的怠倦。
那天早上,楊月樵照舊領著秋女到鬆林寺外邊的練功場上來練功,秋女像沒睡醒似的,懶懶地做著各種基本功動作。
夏天的清晨,空氣清新而濕潤,樹林子裏迷漫濃鬱的草木的氣息。
楊月樵站在練功場地邊上,把臉扭向別處,不讓自己看見秋女,因為她踢腿、下腰那種懶洋洋的樣子實在讓他生氣。
不遠處在樹林子裏,苦瓜和尚的那隻火狐狸在獨自嬉戲,它時而跳起來,時而隱在青草中,濕漉漉的早晨讓它愉快。
楊月樵回頭看了看秋女。
秋女正呆呆地望著遠處。
楊月樵越加生氣了,大步離開了練功場。這個場子,就在鬆林寺寺牆的外頭,苦瓜和尚常到這兒來看他們父女練功,久而久之,從寺門到這個小練功場之間,被苦瓜和尚踩出了一條小毛道。小毛道被碧草覆蓋著,若隱若現。
楊月樵沿著這條小道向寺裏走,草尖上的露水珠弄濕了他的褲管。
苦瓜和尚站在山門前,透過他眼前的黑色紗罩,正望著遼闊的山野。
北方夏季的山野,綠色濃鬱得近乎黏稠。野草鋪開一派碧波的汪洋,夏季的風刮起來時,像海浪那樣此起彼伏。在沼澤地上,葦草比人還高。高大的葦草把沼澤地分割成若幹零星的“湖泊”。在苦瓜和尚站立的這個位置上看下去,這些零星的湖泊發出白色的光芒,而被葦草覆蓋的地方則像是沙漠中的綠洲。但這綠洲是可怕的,要是有人走上去,很快就會陷落,隻一眨眼,人就不見了,隻在沼澤中冒幾個氣泡。苦瓜和尚每每凝望著這片沼澤,他想它多像人間的大千世界啊。
楊月樵走上石階,苦瓜和尚看看他,也不打招呼,反身進了寺門。
楊月樵在後麵跟著他。
兩人進了寺院,坐在一張石桌前。石桌四周有木架搭成的架子,上麵爬滿苦瓜藤與葉。這種植物,北方稱之為癩瓜,因其綠皮上附著許多疙瘩,像癩蛤蟆的皮。正值夏令時節,癩瓜秧蔓已經成勢,正在開花。
苦瓜和尚對栽種此物情有獨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