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楊月樵有些愕然。
“我看秋女現在最需要的,倒不是學戲。你若讓她去見一個老尼,還要讓這個老尼給她說戲,秋女會想什麼?她會想,林香梅當初名滿梨園,登峰造極,可到頭來又怎麼樣,不過青燈黃卷,古刹昏鴉。這樣一想,秋女就會更心灰意冷,視梨園為畏途了。”
楊月樵聽罷,低頭不語,半晌,說:“難道,就這麼看著她荒廢了?”
“這是無奈的事。”苦瓜和尚搖著頭,“人呐,總是一劫複又一劫,不經曆這些劫難,不足以悟人生,都經曆過了,才算領悟了人生真諦。對於秋女來說,一切都還剛剛開始,磨難也剛剛開始。”
“她的心散啦。”楊月樵痛苦地說,“我們楊家,乃梨園世家。我這輩子,運交華蓋,沒有出息,就盼下一代繼承祖業,發揚光大,可誰知秋女讓我如此失望……”他說不下去了。
“月樵,”苦瓜和尚的聲音非常柔和,“梨園浩劫,京劇衰微,俱是定數,非你一人可挽江山於即倒。秋女不願繼承祖業,也有其道理,我勸你不要太勉強她。”
“可我楊家的祖業就這樣無人繼承了嗎?那讓我如何麵對祖先?將來又如何瞑目?”
苦瓜和尚揚了一下手,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說:“問題是你主宰不了梨園的命運。比如你自己……”苦瓜和尚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便急忙中止了下麵的話,隻是說:“好了,不說那麼多了。秋女早晚要麵對現實的,早麵對比晚麵對好。”
這時候太陽升起來了,柔和的光芒細雨一樣撒在廟宇灰色的房脊上,在瓦縫中生長出的宿草上閃爍著,讓它們顯得生機盎然。
楊月樵和苦瓜和尚出了憚房,走出廟門,看見秋女正在廟門前邊的草地上,逗著狐狸玩。
苦瓜和尚一笑,說了聲:“到底是童心未泯啊。”說完,從屋簷下取出一筐新摘的蔬菜,讓楊月樵捎回去。
楊月樵說這些天一直吃他的蔬菜,真不知怎麼謝好。
苦瓜和尚就說:“自家人,何必言謝?”
楊月樵隻好提了。
秋女一抬頭,看見爸爸和苦瓜和尚,說:“爸,我們該回家了嗎?”
父女倆向苦瓜和尚道了別,朝山下走,走過山腳下那片開闊地,繞過沼澤,便上了公路。
八
楊月樵在院子裏劈著木頭。他掄著一把碩大的斧頭,把那些結實得像牛頭似的樹根劈成燒柴。樹根有的是。城市在擴張,到處都在建築樓房和改造街道,舊街道兩邊的樹木成了障礙,隻有把它們伐掉,工人們像割草一樣把樹割倒,運走樹木,把樹根留在地裏。楊月樵便去把樹根刨出來,拿回來當作燒柴。他家院子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樹根,他用一把大斧頭劈著樹根,把它劈成容易燃燒的柴棒。現在,盡管城裏人和礦區住樓房的人家都有煤氣罐了,但在礦區的小平房裏,人們還是喜歡使用灶火。一來這兒煤便宜,比燒煤氣省得多。二來土炕需要灶火,要是沒有灶火,土炕就會潮濕,容易使人生病。即使是在夏天,土炕也需要經常用火來熏一熏,特別對臥床的李秋萍來說,更要常燒一燒炕。
楊月樵頭上冒著熱氣,敞著懷,汗水淌到紫紅色的胸膛上。此時的楊月樵,顯得粗糲而豪放,是典型的體力勞動者形象,完全不像個沉屙在身的患者。他手中的斧頭上下翻飛,左右開弓,像在舞台上表演武戲中的開打一樣。他甚至把一些劈柴動作也命了名,比如泰山壓頂、懷中抱月、仙人指路、武鬆打虎、千鈞霹靂、流星起月等等,這樣劈起柴來,他就覺得樂在其中,自己的一身本領也沒有白練,終於找到了用武之地。
可是,今天楊月樵一開始就覺得情況不妙,他每掄起斧頭,都覺得胸中隱隱作痛,他便預感到那個病又要來糾纏他了,便情不自禁放慢了劈柴的速度,也盡可能降低掄斧的力度,以免發生他自己不願見到的那種情況。
但是,無論他怎樣小心,那種情況還是發生了——他劈著劈著,忽覺胸中一熱,接著一團濁物從口中噴射出來——是鮮紅的血!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楊月樵趕緊放下斧頭,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杯清水漱了漱口。然後,又用鐵鍬把吐在地上的鮮血掩埋起來。做完這些,他才順手拉過一隻小板凳兒坐下喘息,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