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時候,林香梅還有些難為情,小聲提醒過溥儉,要讓小順子聽見,該有多不好意思。每當這時,溥儉就高聲說:“小順子,你回去吧。”
小順子才會應聲而去,回後花園裏休息。可到了後來,無論是林香梅,還是溥儉,都不耐煩再回避小順子了。甚至,有了這麼個聽眾在外麵,讓他們覺得更加刺激。
今天,林香梅沒說讓小順子走,他當然不敢走。況且溥儉還沒回來,他就更不能走開。
小順子便癡呆呆地待在外間屋裏,腦袋裏亂得一塌糊塗。他不明白林香梅為什麼沒有揭開那塊要命的白布?她難道沒有看出那下麵所覆蓋的,是一處被牙齒咬成的傷口?而一個男人在肩膀上有個被牙齒咬成的傷口,這意味著什麼?夫人那麼聰明的人,真會看不出來嗎?
當然,小順子並不怕林香梅本人看出其中的問題,他最擔心的,是林香梅會把這件事告訴給溥儉。要是她對溥儉說了,那他就完蛋了,說不定今天晚上就是他的忌日。所以,小順子心亂如麻,在外間屋裏團團打轉。
突然,他眼睛裏亮了一下:假如去求求林香梅,求她別告訴溥儉,她會同意嗎?
這樣一想,小順子激動起來。他知道林香梅還沒有睡著,他聽見她在翻身,並發出輕微的歎息聲。去求她吧,趁溥儉還沒回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等溥儉一回來,什麼都來不及了。
可是,林香梅要是問那個女人是誰怎麼辦?無論怎樣,小順子是不能把悅茗說出去的。他寧肯掉了腦袋,也不會出賣她。想到這兒,小順子又猶豫了。
結果,這最後的機會,就在猶豫中失去了——不一會兒,溥儉就回來了。
溥儉看見小順子,問:“夫人睡了?”
“老早就睡了。”
溥儉打著哈欠說:“你也回去睡吧。”
小順子便退了出來,像喝過了酒一樣,在王府大院裏踉蹌而走。
此時此刻,已是夜靜更深,月華似水。小順子徑直向茶房那邊走過去,已經快走到時,他忽然想到,也許現在林香梅正在向溥儉訴說這件事。那麼,溥儉很快就會讓人來找他。要是在茶房裏找到他,那就會禍及悅茗。想到這裏,小順子又不敢再去悅茗那裏幽會了。他望了望遠處茶房的燈光,痛苦地閉上眼睛,拐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悅茗此時卻在等待小順子。她剛才聽見了汽車的喇叭聲,知道溥儉回府了。又等了會兒,沒見小順子來通知預備夜宵,就知道溥儉不吃了。她便封了火,專心致誌地等著小順子來幽會。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小順子的影兒。
悅茗便有些納悶兒。
又等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悄悄走出茶房到前院一看,王爺的臥室一點動靜都沒有。
悅茗更奇怪了。她想,難道小順子竟回去睡覺了?
夜靜極了,整個王府鴉雀無聲。
姑娘輕輕來到小順子的房子外麵,見他房間裏果然點著燈。她便躡手躡腳湊到窗下,伸出舌尖舔破窗紙往裏麵看,卻見小順子如一尊佛似的,在炕上端坐不動。
悅茗就生氣了。她剛想去敲門,卻聽見小順子大叫了一聲:“悅茗,我對不住你!”
悅茗大為驚駭,舉起來的手一時僵在空中。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悅茗機靈地一閃,躲到花叢之中,透過花枝,往外偷看。
夜靜,腳步聲傳得遠,等了一會兒,人才來到後花園裏。
悅茗借著月色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來人竟是溥儉。
悅茗趕緊隱蔽好自己,借著月色看見溥儉走進了後花園,徑直來到小順子的屋前站住。但他並不敲門,而是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小順子在等著溥儉。他知道他必然會來,隻要林香梅告訴他小順子的肩膀上有傷,他就必然要來查個究竟。而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人咬的。那麼,所有的謊言、編造、解釋便都沒有用,他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小順子比別人更了解溥儉,他不會允許小順子再和別人有染,無論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在溥儉的意識當中,小順子是他私有的一件東西,比方是一件什麼器皿,或者是用具。而這個用具是他一個人專用的,不許別人碰一下,哪怕他自己不用了,把這東西閑置起來,也不允許別人去碰。否則,他會認為是受到了侮辱。要是小順子主動去接近別人,那就更不行了。因為那意味著對他的背叛,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背叛他的人置於死地。
小順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待溥儉,或者說是等待著死神的來臨。此時的小順子心如枯井,萬念俱灰。他想自己的一輩子也真是太可悲了,唱戲唱得好好的,忽然被掠到王府裏來,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好容易溥儉娶了個林香梅,把對他的淫欲衝淡了,以為慢慢熬著,或許還有出頭的一天。而且,他有了悅茗,她使他找回了一個男人的自尊和自信。可他剛嚐到一點生活的甜頭,就又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這是命。小順子想,命中八尺,難求一丈,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大的福分,享受完了,就到頭了。小順子想到悅茗,眼中就落下淚來,失聲叫了一句:“悅茗,我對不住你!”
他當然沒想到就是他這失聲一叫,救了他和悅茗的性命。因為悅茗聽見他的失聲一叫,就愣住了,才沒有敲他的門。而恰恰這時候溥儉來了。要不然悅茗進到小順子的房間裏,就會被溥儉堵住。在夜靜更深的時候,一男一女獨處一室,所有的解釋都是蒼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