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幹癟的皮袋,此刻似乎裝入了什麼東西,眼看著膨脹起來。一凸一凸的,似乎有東西在裏麵拚命掙紮。
“咦……治信大人的肚子……”隨從們驚叫起來。
不知何時,治信的肚子像泄了氣似的變得扁平,變成了普通男人的肚子,隻是皮膚鬆弛而已。盡管不知它為何物,總之,一直待在治信肚裏的東西似乎已被驅除,裝進吊在梁上的生牛皮袋中。
“了結了。”道滿若無其事地說,然後站起身來,解開繩結,放下吊在梁上的皮袋,拿在手中。一直翻著白眼呻吟不止的治信一臉茫然,右手撫摩著自己變得扁平的肚子。
“道、道、道滿……”
“沒事了。”手拿袋子的道滿俯身看著治信,說道。
“唔、唔唔唔……”治信直起上半身,依然在撫摩自己的肚子,“究、究竟是什麼在我的肚子裏?”
“怎麼,想看一下嗎?”道滿將袋子伸到治信麵前,捏住係好的繩子。
治信一下縮了回去,慌忙說道:“算、算了,不看了。”
“您是否曾在什麼地方,對女人做過薄情寡義的事?”
“什麼?女人?”
道滿探詢的目光在治信身上移動。“對您恨之入骨啊。”
“您是說,那個女人在恨我?”
“沒錯。”
“咒、咒我?”
“正是。”
“哪裏的女人?”
“這一點嘛,治信大人自己難道想不起來?”
“唔,唔……”
“數量太多了,想不起來了?”
“男女之事,原本不就是世之常事嗎?”
“說得也是。女人記恨薄情男人,也是世之常事啊。”
“什、什麼?!”
“再過兩三個月,類似的事情或許還會重演。到時候再叫我來吧,我還會給您驅除今天這樣的附體之物。”
“道、道滿……”治信可憐巴巴地望著道滿。
“男人可以隨意甩掉女人,女人也可以任意憎恨男人—這隨意和任意之間的事情,我可就管不著嘍。”道滿左手拎起皮袋,伸出右手。
“什麼?!”
“給我說好的東西。”道滿說道,“錢。”
一名隨從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道滿將紙包托在右掌上掂量一下,放入自己懷裏。“攪擾了。”他低下頭,舉起左手中的袋子向眾人晃了晃,“這東西就歸我了,想必諸位沒意見吧?”
謹慎起見,道滿又重複了一次。沒有回答。他隻當對方是答應了,低下頭得意地笑了。
“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說完,他走上外廊,下了樓梯,來到院子中。
“好月色啊……”道滿把袋子搭在肩上,悠然而去,不一會兒便融入黑暗,不見了。
月光下,櫻花樹枝搖曳。微風徐來,一簇簇花朵把枝子壓得似乎比平時更低了。
一瓣,兩瓣,花瓣飛離枝頭,在空中曼舞。但真正意義上的花謝,似乎還需等待數日。月光灑在櫻花上,花瓣微微泛出一點青色。
這裏是位於土禦門大路上的安倍晴明的府邸。
晴明和源博雅坐在木地板上對酌。
晴明身裹一襲白色的寬大狩衣,背倚廊柱,以便觀賞庭院右側的風景。他豎起右膝,把端著酒杯的右肘支在上麵。
他的肌膚如女子般白皙,嘴唇紅豔,似塗了口脂。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似有似無,若隱若現。他的唇邊常常掛著這種微笑,仿佛將花香含在口中。
美酒不時送至唇邊,晴明卻幾乎不說一句話,隻是悠閑地飲酒。博雅與他對坐,凝望著夜色中的庭院。櫻花映入眼簾。
木地板上,孤零零地放著一把酒壺。旁邊端坐著身穿紫藤色唐衣的蜜蟲,等兩隻酒杯變空,便用白皙的手取過酒壺,再度斟滿。
晴明本就細長清秀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加修長,跟博雅一樣,他也在欣賞櫻花。兩人身邊點著一盞燈火,燈光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輕輕搖曳。
兩人間的話語少得可憐。晴明與博雅似乎能夠心心相通。
博雅把酒杯送至唇邊,啜一口酒含在嘴裏,仿佛醉了一樣,發出一聲歎息。接著,他緩緩地把空杯放回木地板上。
“多麼美妙的夜晚啊……”博雅讚歎著。晴明將視線移向他。
“多麼美的櫻花啊,晴明。”
“嗯。”晴明輕輕點頭。
“可能的話,我也真想變得像櫻花那樣,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啊。”
“哦?”晴明的臉轉向博雅。博雅似乎察覺到了。“怎麼了?我剛才的話可笑嗎?”
“不,並不可笑。”
“那你到底怎麼了?”
“你剛才的話很有趣,博雅。”
“很有趣?”
“你剛才不是說,想做一回真正的博雅嗎,正如櫻花本就是櫻花一樣?”
“我說了嗎?”
“說了。”
“但是,這又有什麼,有趣之處在哪裏呢,晴明?”
“人,的確很難做回真正的自己啊,正如你剛才所說的那樣。”
“哦。”
“人們總會以某個人為榜樣,努力依照榜樣的方式生活,卻鮮有人按照自己的本來麵目去生活啊。”
“是嗎?”
“是。”
“不知為何,我非常喜歡櫻花開放時的樣子,還有它凋謝的模樣。”
“哦?”
“該開的時候就開,該謝的時候便謝。作為櫻花而開放,完成自己的使命後,依然能夠作為櫻花脫離枝頭,凋零而去……”
“唔。”
“任你怎麼看,它始終還是櫻花。它隻能像櫻花那樣開放,也隻能像櫻花那樣凋謝。太完美了,櫻花真的是在完美地做著它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