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爹的書法(2 / 2)

生產隊把犯了錯誤的爹還當個人才,想讓他當會計,可有個縣裏的下鄉包隊幹部不光不同意讓爹當會計,還要挑最不濟的活計改造爹。正好挑大糞的光棍老臭死了,爹就受命頂了老臭的缺。

爹其實是個十分要臉兒的人,死活不肯接那副大糞桶,倒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誰勸也不答茬兒,看架勢上吊的心都有了。最後還是平常不愛說話的奶說了句頂用的話。

奶說:“米飯是香的,大糞是臭的——可那米是糞養香的呀!莊稼得人種,大糞得人挑,別人看不起行,咱自個兒可不能看輕了自個兒。”

於是爹就挑起了大糞。

挑糞髒、苦,還累,要把社員的糞都挑到生產隊的糞坑裏漚著,一個隊好幾十戶,沒閑時候。

爹接過了糞桶和扁擔,娘就扔了他那惹禍的筆硯,而從那時起,我也再沒見爹提過筆。

爹明顯見老了,話也更少了。挑著糞桶從當街走過,大夥都捂著鼻子往一邊躲閃,孩子們更是見爹過來老遠就喊臭。那些時刻我無地自容,我夢想有一天爹能夠再教學、再教我。

爹卻一直挑著糞,爹也更顯老了。爹也更沉默了,幾乎不再與人交談,包括我在內。誰也看不出爹曾是個識字人,隻是挑糞歇著時,爹常常拿著扁擔在地上胡亂畫著,像在寫字,先是雙手,後來又用單手。爹挑起糞後我們偷偷去看過,卻又認不得是什麼字。

大人們說爹有點魔症了,娘卻搖頭,又歎氣。

到散生產隊承包責任田時,爹已挑了十年大糞,四十來歲的人,看上去是個佝腰駝背的瘦幹老頭。那天娘去會計家找來一疊報紙糊棚,糊著糊著爹忽然拿著一張報紙看了起來。娘催他,爹把那張抹了糨糊的報紙粘到棚上,卻忽又搶著揭下。

報上登著市裏舉辦書法大賽的啟示。

那幾天,爹把那張報紙看了放下,放下拿起來又看。娘看在眼裏,搖搖頭,歎口氣。

終於,那天娘從櫃子底找出了據娘說早已扔了的毛筆和硯台。

娘說:你爹一天沒忘過他的字。

可是爹捏著筆,手卻抖得厲害,一個字也寫不成。

爹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這是我頭一次見到爹的淚。

夜裏,睡夢中的爹卻忽然起來點亮了油燈,隻穿著褲衩下了地,佝僂著瘦骨嶙峋的脊梁,拿起已被他扔下十年的筆,飽蘸濃墨如有神助寫下大字——人生。

爹的字得了特等獎。有人不信,當然也有人不服,一個曾挑過十年大糞的山村老漢會寫出這樣有筋骨的字。專人來請爹當場再寫幾個字,還跟著扛著攝像機的記者。爹的手卻又激烈地顫起來,好久,好久,爹猛然一抖筆又寫下了兩個大字——希望。

寫完字,爹大汗淋漓,滿臉痛苦,滿目神光。

爹出了大名,有人找他買字,他隻搖搖頭一言不發。縣文化館要調爹去當幹部,娘不同意,怕他再因字生禍。

後來城裏一家大商場出一萬塊請爹題寫店名,爹仍搖頭。可他卻分文不取地為山裏的第一所希望小學題寫了校名。這些都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