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睡醒一覺,見一個人卻還獨坐在暗夜裏。我問娘咋不睡覺,娘說,她心裏憋得慌。我就爬起來,陪娘望著窗上的那塊玻璃。那是我們的草屋裏最大的一塊玻璃,二尺見方,鑲在窗子當間兒,平時總是被娘擦得光光淨淨,有時讓我擔心那物體擋不住外麵的蜂蝶。
可是今夜外麵陰著天,小玻璃窗也被夜浸染得黑茫茫的,連一顆星也找不到。
我忽地有些怕,緊緊紮在娘的懷裏。
我問娘:要是咱屋裏掛滿鏡子,天還會這樣黑麼?
娘默然。
從此以後,娘再沒提起鏡子。但是夜晚做針線時,娘卻常常望了我們灰黑的土牆出神。
鄰居嬸說供銷社又來了鏡子,那麼大,那麼亮,讓娘去瞧瞧。娘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搖搖頭。
可是聽說供銷社的大鏡子隻剩了一塊,娘卻穩不住神兒了,一連往供銷社跑了好幾趟。
那天晌午吃了飯,趁著上工的哨子還沒響,娘從箱子底找出一個小包袱,從包袱的底下又找出一個小紅布包。一層層打開紅布包,裏麵現出一黑一白兩樣東西。
那是娘最貴重的珍寶,也是娘僅有的珍寶。
白的是一對銀手鐲,那是姥姥送給娘的陪嫁。黑的是兩條辮子,那是娘親手從自己頭上剪下的。手鐲已經很老很細,辮子卻還很黑很亮很青春。
娘捧起那兩條長辮子,珍愛地看著,臉上泛起往昔的風采。
那是我頭回見到那兩條辮子,就問娘這是誰的。娘叫我猜,我想想,說是姥姥的,娘笑說:傻孩子,這是娘的!
我問:娘也有辮子?
娘說:娘本來就有辮子。
我想象著辮子長在頭上時娘的模樣。我不明白,問娘為啥不要辮子了,娘說:要,趕明兒頭發養長了娘還梳辮子。娘把辮子在手中掂量了半天,又一層層包好放回包袱。可是一會兒,娘又把辮子捧出來。
終於,娘懷揣兩條辮子出去了。
回來時,娘沒了辮子,卻又一次抱回了一塊鏡子——娘想要一對鏡子,可娘的兩條辮子隻值一塊鏡子的錢。
那是一塊長方形的大鏡子,不光照人,上邊還有朵一年四季開不敗
的花。
雖然隻是掛上了一塊鏡子,可我們的小屋卻豁亮了不少,我們的生活也像亮堂了許多——還有我們的心房。
在那艱難的日子裏,那塊來之不易的鏡子總是被娘撣得一塵不染,擦得鋥亮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