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沒落一星兒雨,田地渴得裂縫兒冒煙兒,正撥節秀穗的莊稼碰上卡脖子旱,蔫巴巴打著卷兒,焦幹得要著起火來。
山裏人全部指望都在幾畝並不肥腴的土地上。掙死巴活幹半年,一滴滴汗珠子澆得莊稼長到這份上,眼看汗水要白流,山裏人心裏也急得像著了火。沒辦法還用老法子,殺了兩口豬求了兩回雨,天上卻仍隻見那輪越燒越瘋狂的日頭。無奈,又許下一場戲,接來方圓左近最有名氣的張家灣兒子弟班子,定下日子六月十九,村裏每家出個勞動力搭台子。
山裏過的是平淡日子,一年到頭難得這樣熱鬧一回。消息傳出,家家淘米碾麵,接親告友,五溝八岔翻梁邁嶺雲集而至,沉寂的山村一下子變得比過大年還紅火,一時間興奮衝淡了憂慮。
鑼鼓點一響,梆子腔一亮,村頭戲台前黑麻麻擠滿了人。初時尚有人不時仰起臉望望天,歎幾聲旱天的雨真是難下。然不多時,人們的神魂便被聚攏到戲台上,忘了天忘了地,一心一意隨了戲中人悲悲喜喜起來。
鼓樂傳到村外河邊的三丫耳中,不由三丫不心慌。三丫也好熱鬧,三丫也想看戲,可她又怎能舍得下她的這半畝西瓜呢!
去年冬月鎮裏舉辦農業技術培訓班,每村都讓去人聽,村裏沒人去,村長就跟三丫爹說三丫念過書,讓她去吧,算個工。三丫便去聽了,聽著聽著入了迷,原來種地學問那麼多,當好莊稼人也不易呢。聽說山裏蓋地膜也能種西瓜,三丫著實動了心。可回家一提,爹連連搖頭,說這塞北山溝溝裏要能長西瓜也不用等你來種了,你是人家給個棒槌就當針。三丫不死心,天天嚷嚷種西瓜。小家出嬌女,老爹禁不得老丫頭軟磨硬纏,最後咬咬牙把河邊這塊沙壤地給了三丫種瓜,說就算荒一年。三丫說等著瞧吧,抱回西瓜饞著你。
三丫用自己刨藥的錢賣了種子薄膜,經心經意種起西瓜來。三丫娘見那麼好的塑料布鋪到地裏,心疼得了不得,說這麼好的東西,糊個窗戶門啥的多好,卻給糟踐了……
戲唱得越發熱鬧。三丫穩穩神兒,擔起桶來到旱得斷斷續續隻剩一線線水的小河裏,一舀一舀舀到桶裏,再一桶一桶澆到瓜地裏。為了這半畝西瓜,三丫日日長在地裏,夜裏醒來還老惦著。人累瘦了,臉曬黑了,可眼見著地裏發芽長秧開花坐了瓜,三丫心裏比三伏天吃了西瓜蘸蜜糖還美。
眼瞅西瓜就要長成了,三丫夢裏都笑,可老天爺不開眼,偏又來了卡脖旱,三丫比誰都急。兩回求雨三丫都去了,她不信神不信靈,隻盼早點下場雨。盼一天又一天,沒盼來一星雨,太陽卻一天比一天毒。瓜掉了不少,三丫急得要哭。哭沒用,她來了倔勁兒——就是擔水澆,也要保住這塊西瓜地,河幹了,還有井……
熱了,累了,坐在河邊柳樹下歇一歇。揉著紅腫的肩膀,望著這塊已經回陽的瓜地,三丫鬆了一口氣,眯起眼,構想著將西瓜分給鄉親的那份歡樂,拉到鎮子集上的那份喜悅……想到鎮上三丫不知怎的臉上就發燒。鎮上的技術員小王幫她買種子買資料給她講技術,可幫了她的大忙,她一定要挑個最熟的西瓜給他。小王看樣子比她大不了幾歲,可人家有文化懂技術,多有能耐,三丫後悔自己隻上到四年級就回家哄了弟弟……
天熱得厲害,戲唱得紅火,三丫依著樹幹慢慢睡著了……
晌午陪戲班子團長多喝了幾盅,村長一覺睡到過晌,醒來戲已開場。猛灌了氣涼水,剛出門,鎮上來了送通知的。村長識字不多,通知看個大概,說是一兩日內很可能有大到暴雨,讓盡快做好防汛準備。村長望望天,沒一絲雲,罵聲扯淡,這些掙工資的旱澇保收,整天沒事找事,盼雨還盼不來呢,還防啥子汛?隨手通知上扯下一條兒,卷根煙,抽著,晃悠悠聽戲去。
晚上真的有了雲,莊稼人好歡喜,暗道這場戲真靈。漸漸沒了星星,人們心裏隱隱又盼晚下一時,別耽誤了看夜戲。
後半夜隆隆的響雷把人們吵醒,憋足了勁的雨水恣意往下傾倒。聽了一天零半宿戲的人們乏了,一陣激動一陣興奮過後,便又安然入睡了,夢裏把雷聲隻當了鼓響。
雷更響了,雨更急了!
早晨,從酣夢中醒來的人們傻了眼:山洪下來,河水出岸,莊稼衝毀了大半。三丫那塊西瓜地更是給淤得不見一絲影,好像從沒有過一樣。
爹抱頭歎氣,娘又在心疼那些塑料布,而三丫還在夢中,她太累了。
三丫夢中還在甜甜地笑,是在收成她的西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