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止足
【南北朝】顏之推
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才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原文】
《禮》雲:“欲不可縱,誌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唯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以為名言也。
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衝損,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饑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窮驕泰邪?周穆主、秦始皇、漢武帝,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紀極,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才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後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吾近為黃門郎,已可收退;當時羈旅,懼罹謗讟,思為此計,僅未暇爾。自喪亂已來,見因托風雲,僥幸富貴,旦執機權,夜填坑穀,朔歡卓、鄭,晦泣顏、原者,非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譯文】
《禮記》上說:“欲望不可放縱,誌向不可滿足。”天地之大,也可到達它的極限,而人的天性卻不知道窮止,隻有寡欲而知足,才可劃定一個界限。先祖靖侯曾告誡子侄們說:“你們家是書生門戶,世世代代沒有富貴過;從現在起,你們為官,不可擔任年俸超過二千石的官職;你們成婚,不可貪圖高攀世家豪門。”我對這些話終生信奉,牢記心間,把它當成至理名言。
大自然的法則,都是憎惡滿溢。謙虛淡泊,可以免除禍患。人生在世,衣服隻要能夠禦寒,飲食隻要能夠充饑,也就行了。在衣、食這兩件與人本身密切相關的事情上,尚且不應該奢侈浪費,何況在那些非身體所急需的事情上,又何必要窮奢極欲呢?周穆王、秦始皇、漢武帝,他們都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不知滿足,到頭來尚且會遭到敗損,何況一般人呢?我一直認為,一個二十口的家庭,奴婢盛多,也不可超出二十人,良田隻須十頃,房屋隻求能遮擋風雨,車馬隻求可以代步,錢財可積蓄幾萬,以備婚喪急用,超過這個數量,就該仗義疏財;達不到這個數量,也不可用不正當的手段去索求。
我認為做官做到最高位置,不過是處於中等品級就足夠了,向前看有五十人在前麵,向後望有五十人在後麵,這就足以免去恥辱,又不擔風險了。高於中品的官職,就應該婉言謝絕,閉門安居。我近來擔任黃門侍郎的官職,已經可以告退了,隻是客居異鄉,怕遭人攻擊誹謗,雖有這個打算,隻是找不到機會。自從喪亂發生以來,我看見那些乘時而起,僥幸富貴的人,白天還在執掌大權,晚上就屍填坑穀,月初還作為富豪在歡樂,月底就成為貧士而悲泣,有這種遭際的富貴者,並不止十個五個。要當心啊!要當心啊!
訓儉示康
【宋】司馬光
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也。”
【原文】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幹名,但順吾性而已。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為病。應之曰:孔子稱“與其不遜也寧固”﹔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嘻,異哉!
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嚐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量月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敝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聞昔李文靖公為相,治居第於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參政魯公為諫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問其所來,以實對。上曰:“卿為清望官,奈何飲於酒肆?”對曰:“臣家貧,客至無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觴之。”上以無隱,益重之。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公宜少從眾。”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嗚呼!大賢之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
禦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馬不食粟,君子以為忠。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衛靈公,史鰌知其及禍;及戌,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萬錢,至孫以驕溢傾家。石崇以奢靡誇人,卒以此死東市。近世寇萊公豪侈冠一時,然以功業大,人莫之非,子孫習其家風,今多窮困。其餘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不可遍數,聊舉數人以訓汝。汝非徒身當服行,當以訓汝子孫,使知前輩之風俗雲。
【譯文】
我出身在貧寒的家庭,世世代代都以清白的家風相繼承。我生性不喜歡豪華奢侈,從孩提時候起,長輩把飾有金銀的華美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我總是因害羞而臉紅並扔掉它。我在20歲那年考中進士,參加慶喜宴時,隻有我一個人不戴花,一個同年考中的人說:“花是君王賜戴的,不可以不戴。”我這才在帽簷上插上一枝花。我一向衣服隻求抵禦寒冷,食物隻求飽肚子,也不敢故意穿肮髒破爛的衣服以違背世俗常情,來表示與一般人不同而求得名譽。隻是依照著我的本性行事罷了。許多人都把奢侈浪費看作光榮,我心裏獨自把節儉樸素看作美德。別人都譏笑我固執,不大方,我卻不把這作為缺陷,回答他們說:“孔子說,‘與其不謙虛,寧願固陋。’又說,‘因為儉約而犯過失的,那是很少的。’又說:‘有誌於探求真理但卻以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生活不如別人為羞恥的讀書人是不值得跟他談論的。’古人把節儉作為美德,現在的人卻因節儉而相譏議,認為是缺陷,嘻,這真是奇怪呀!”
近年風氣尤其奢侈浪費,當差的大都穿士人的衣服,農夫穿絲織品做的鞋。我記得天聖(北宋仁宗年號)年間,我的父親作群牧司判官時,客人來了未嚐不擺設酒席,有時斟酒三次,有時斟五次,最多不超過七次就不再斟了。酒是向市上買的,水果限於梨、栗子、棗、柿子之類,下酒菜限於幹肉、肉醬、菜湯,食具用瓷器和漆器。當時士大夫人家都是這樣,眾人並不譏笑非議。那時聚會次數多而禮意殷勤,食物少而感情深厚。近來士大夫家庭,酒如果不是照宮內釀酒的方法釀造的,水果、下酒菜如果不是遠方的珍貴奇異之品,食物如果不是(很)多品種,食具如果不是擺滿桌子,就不敢約會招待客人朋友。為了約會招待往往先要用幾個月的時間準備,然後才敢發請柬。如果有人不這樣做,人們都爭著非議他,認為他沒有見過世麵、舍不得花錢。因此不跟著習俗行事的人就少了。唉,風氣敗壞得像這樣,即使是居高位有權勢的人不能禁止,難道忍心助長這種惡劣風氣嗎?
又聽說從前李文靖公(李沆)作宰相時,在封丘門內修築住宅,廳堂前麵僅僅能夠讓一匹馬轉個身。有人說它太狹窄,李公笑笑說:“住宅是要傳給子孫的,這裏作為我當宰相的廳堂,確實是狹窄,但是將來用作當太祝、奉禮的我的子孫的廳堂卻已經是很寬敞的了。”參政魯公(魯宗道)當諫官時,真宗皇帝派人緊急召見他,卻在酒館裏找到他,魯公入宮以後,真宗問他從哪裏來,他如實地回答真宗。皇上說:“你的官職屬於有聲譽的高官,為什麼要在酒館裏喝酒?”他回答說:“小臣家裏貧寒,客人來了沒有食具、下酒菜、水果,所以就到酒館請客人喝酒。”皇上因為魯公沒有隱瞞,越發尊重他。張文節(張知白)當宰相時,自己生活享受如同以前當河陽節度判官時一樣,親近的人有的勸他說:“您現在領取的俸祿不少,可是自己生活享受卻這樣節儉,您雖然自己知道自己確實是清廉節儉,但外人對您很有譏評,說您如同公孫弘蓋布被子那樣矯情作偽,您應該稍稍隨從眾人的習慣做法才好。”張公歎息說:“我今天的俸祿這樣多,即使全家穿綢緞的衣服,吃珍貴的飲食,還怕不能做到嗎?但是人們的常情,由節儉進入奢侈容易,由奢侈進入節儉卻很困難。我今天的高俸祿哪能長期享有呢?我自己的健康哪能長期保持呢?如果有一天我罷官或病死了,與現在不一樣,家裏的人習慣於奢侈生活已經很久,不能立刻節儉,那時候一定會因為揮霍淨盡而弄到饑寒無依,哪裏比得上我作大官或不作大官,活著或死亡,家中的生活標準都固定一樣呢?”唉,大體有道德才能的人的深謀遠慮,哪裏是凡庸的人所能比得上的呢!
禦孫說:“節儉是各種好品德的共有特點;奢侈是各種罪惡中最大的。”“共”就是“同”,是說有好品德的人都是由節儉而來的。因為如果節儉就少貪欲。有地位的人如果少貪欲,就不為外物所役使,不受外物的牽製,可以走正直的道路。沒有地位的人如果少貪欲,就能約束自己,節約用度,避免犯罪,豐裕家室。所以說:“節儉是各種好品德的共有特點。”而如果奢侈就會多貪欲。有地位的人如果多貪欲,就會貪圖富貴,不走正路,最後招致禍患;沒有地位的人如果多貪欲,就會多方營求,隨意浪費,最後敗家喪身。因此,作官的如果奢侈,就必然貪贓受賄,鄉間百姓如果奢侈就必然盜竊他人財物。所以說:“奢侈是各種罪惡中最大的。”
古時候,正考父用稀粥維持生活,孟僖子因此推知他的後代必定有顯達的人。季文子前後輔佐三位國君,他的小妾不穿絲綢,馬不喂小米,有名望的人認為他忠於公室。管仲使用刻有花紋的食具、紅色的帽帶,住宅有上邊刻著山嶽的鬥栱,上邊畫著水藻的梁上的短柱,孔子看不起他,批評他見識不高。公叔文子在家裏宴請衛靈公,史鰌知道他一定將要遭到災禍,果然到了(文子去世,文子的兒子)公孫戌的時候,就因為財富招罪,出國逃亡。何曾一天吃喝要花一萬銅錢,到了孫子這一代就因為傲慢奢侈而家產蕩盡。石崇以奢侈浪費來向人誇耀,終於因此而死在刑場上。近年寇萊公(寇準)的豪華奢侈,在當代人中堪稱第一,但是因為他的功業大,所以人們不好批評他。可是他的子孫習沾染上他那豪華奢侈的家風,現在卻多數窮困。其他因為節儉而立下好名聲,因為奢侈而自招失敗的事例還很多,不能統統列舉。上麵姑且舉幾個人用來教誨你。你不但本身應當履行節儉,還應當以節儉教誨你的子孫,使他們了解前輩的生活作風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