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穀雨前後,老天一連下了幾場歡心雨。夜裏落,白天睛,一潤三溫,催種壯秧。農民們心裏樂滋滋的,盼望真正風調雨順,得個好收成。歐陽恒文也估摸是個好年景。

年景未必不是好年景,可世道不是個好世道!

一天下午,歐陽恒文和增龍在山上拉耙整田,斷了套肩繩,增龍趕忙下山取,剛剛進了家門,兩麵刀帶領幾個槍兵,惡狗似的,呼啦一下圍了上來,象捉拿強賊要犯一般蠻不講理地把歐陽增龍捆了個五花大綁,拳打腳踢,朝外趕。

媽媽上前辯理:“保長,這是為的什麼?這些年我家吃糠咽菜供養你,你還講點天理良心不?!”

兩麵刀賊眼球子一白,說道:“什麼供養?老子一向周濟你們,你倒反血口噴人,誣陷官府!”

媽媽忿然罵道:“你這個吃紅肉屙白屎的,你到底講理不講理,無緣無故綁我的孩子!快還我人!”

兩麵刀凶神惡煞地說道:“抽丁勘亂,這是蔣總統的命令,哪個敢不遵!你生了幾個腦殼,膽敢抗丁!”

媽媽氣得臉色青白,指鼻子罵道:“勝利了,不是你們嘴裏放的屁?沒得國難了,還抓人,登你們的祖宗板兒去!”

媽媽說著猛撲過去,一手拖住增龍,一手揪住兩麵刀的衣領子,罵道:“你們十兄八弟,滿窩龜羔兔崽子,一個不去,偏抓窮人替你們打冤家,這還有點天公地道嗎!”

“滾開!”兩麵刀反手抓住媽媽的頭發,當胸一腳,踹出老遠。小海拚命跑過去扶起媽媽,捏緊一雙小拳頭,準備上去拚。歐陽增龍左右衝突,撞得幾個槍兵打趔趄。

兩麵刀怪叫一聲:“快帶走!”幾個槍兵拖起增龍,順坡飛奔下了山。一個槍兵頭兒轉身朝天砰砰鳴了兩槍。

媽媽緊緊地摟住小海,無聲地落下了熱淚。

從此以後增龍再也沒有一點音訊。

家裏抽走了一個強壯勞力,剩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再加上抽筋的租子,剝皮的債,生路簡直全給堵死了。一九四八年臘月,爹爹犯了氣喘病,媽媽也積勞成疾躺倒了。小海隻得提根打狗棍,領上剛會走路的四弟出外討米。

這一天,北風吹得很烈,空中又揚起了小雪。小海拿一頂破草帽,給弟弟遮擋風雪,一路照應進了沙溪。兄弟倆走東家,串西家,討得了一碗熱菜湯,給弟弟喝了,討得了半碗剩稀飯,也給弟弟吃了,討得了幾塊紅薯,小海揣在懷裏,一口也沒動,這是老弱爹媽的救命糧嗬!眼看太陽壓山,山色變深了,又冷又餓的小海兩腿打顫,領了弟弟一步一步往回挪。路過地主劉顯仁家的黑漆門樓時,突然竄出一條黑毛大狗,按住小海和四弟連撕帶咬。小海掄起棍子左右亂打,拚死命護救弟弟。狗打跑了,兄弟倆腿上、臂上被咬傷了好幾塊。不住地淌著的血,滴在了白雪地上。小海沒掉一滴淚,他永遠記住了這樣的屋,這樣的門,這樣凶狠歹毒的富人心。

回到家,媽媽摟住兩個孩子,哭成了淚人。媽螞邊哭邊說:“劉家的心哪是肉長的,真比蛇蠍還狠哪!”

小海說道:“媽,從今往後,我餓死也不去討米,苦死也不登地主的門了!等爹病好些,我跟爹上山燒炭去。”

媽媽說道:“大風大雪沒吃沒住的,你爹還頂不住,你這瘦小孩子,怎受得了嗬?!”

小海說道:“不礙事,我不怕苦累的。媽你不要愁,我幹活養你。”

媽媽聽見這個不滿十歲的伢子,說出這麼叫人辛酸的話,忍不住傷心,哭得越發厲害了。

八歲的歐陽海,就到深山野嶺裏砍柴燒炭。天冷,父子倆凍得渾身打抖,也隻燃些茅草幹枝取暖,舍不得燒塊好炭。小海的腳凍裂了,出了血,血又凝成了冰,剛強的小海卻沒叫過一聲苦。上市賣炭,往返四五十裏,一擔四十多斤。一次壓得嘔了血,懂事的小海一聲沒吭,不讓憂愁的父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