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磨窄了,小海長大了。

一九四九年的殘冬。一天,爹爹挑了老大一擔上好桐木炭,去大鄉趕場。剛上十歲的小海,留在窯上,連踢帶打地忙了一整天。太陽墜下山脊時,又趕忙劈柴起火,蒸上了一鍋糠菜團子,坐在火邊等爹爹回來。天快雀蒙眼了,才見爹爹進了草棚。小海順手點燃一塊照亮的鬆明子,隻見爹爹臉上喜氣洋洋的,咧著嘴直樂。怎麼也猜不透,今天爹爹為什麼回得這麼晚,又這麼高興,是炭賣得順心了,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呢?小海從沒見爹爹笑得這麼歡心過。

歐陽恒文從衣襟裏取出一隻竹鞘兒,叫道:“海伢子,攏近點,看爹給你買回什麼了?”

小海移近跟前一看,見爹爹小心翼翼打開幾層油紙,露出了一塊黃亮亮的東西。問道:“爹,這是什麼呀?”

歐陽恒文嗬嗬笑道:“難怪你不認識嗬,我活多半輩子也是頭回見。這是大藥店子裏賣的凍瘡膏嗬!”

小海埋怨地說道:“爹,你也不知精心了,這個油膏怕是夠貴的,咱們抹點桐油炭灰挺好的,怎麼還花這份錢!”

歐陽恒文聽伢子說出這麼懂事的話,鼻子一酸,“吧嗒吧嗒”地落了淚,說道:“哎,咱們歐陽一家,祖輩生病沒用過洋藥,人窮,吃不起呀!爹還不知錢艱貴?!可你跟爹風裏雪裏的幹工,手腳凍成那個可憐樣兒,爹我心裏不忍嗬!聽人講這膏子靈,我咬咬牙……”

小海打斷話頭,說道:“咬咬牙,頂過開春就好了。不然,劉家的債怎麼還得清呢?爹,我不懂咱們年年給地主送穀送炭,債,怎麼還越欠越多了?”

歐陽恒文說道:“這就叫掏心的租子吸血的利嘛!咱一家的骨血也快讓這幫惡鬼吸幹了,應該換換天地了!”

小海不解地問道:“換天地?天地怎麼換嗬?”

歐陽恒文說道:“你年紀小,不知往事嗬!二十多年前,一支起義軍開進湘南,搞了一場農民大暴動,殺了土豪劣紳,分了水田旱土,以後上了井岡山,投了毛委員。咱們這裏沒動手,可也聽了不少傳聞嗬!聽說這個隊伍是專門跟地主官紳做對頭,搭幫窮苦人的。今天,我在場上遇見幾個老夥計,說這個隊伍還是毛委員領的兵,破了衡山,近了桂陽,又快打回來了。”

小海急切地問道:“這是個什麼軍嗬?”

歐陽恒文興奮地答道:“山外傳遍了,那隊伍叫人民解放軍!”

小海快活地說道:“這個軍若一進山,咱們可該得好了!”

歐陽恒文說道:“是羅,雪裏蘑菇終有出頭日!買這藥膏,正是你爹心歡哪!等會兒給你擦擦,咱窮伢子也該受點福氣了。”

小海問道:“爹,解放軍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嗬?”

歐陽恒文說道:“我也沒見過。這個事,眼下可千萬透不得一絲風嗬,小心劉家、保長、土匪吳崽子耳朵長,早下毒手。野狗逃命還會一個回頭咬哩!這可是殺腦殼的事嗬!”

“爹你放心吧,我是鐵葫蘆嘴,鋸也不開的!”小海說罷也頭一回異樣開心地笑了。

這一餐,雖然也是吃的那個刺喉嚨、紮嗓子的糠菜,父子兩個卻吃得格外的香甜。

從這以後,小海日裏盼,夜裏盼,做夢也想早見到那個救苦救難的解放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