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用。”邱炳富歎著氣說,“這龜兒子有權有勢,我去找他,還被他打了一頓。現在他人跑到了重慶,我們連飯也吃不飽,拿什麼去告這個壞蛋?”
“那就沒辦法啦?”邱少雲緊咬著牙。兒子的成熟是從父親的死開始的。邱少雲頭一回覺出自己麵對這個世界時的一種軟弱與無力。這種弱小是因為自己的怨憤總無法找到公正的回報而引起的。邱少雲一個人跑到村邊的玉屏山上,天天麵山呆立。誰也不知道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在想什麼,但有一點,媽媽發現這個孩子開始成熟了。他整天上山砍柴、打草,帶弟弟去討吃的,童年和少年交界處的稚嫩與嬌氣幾乎一下子脫落掉了。
三天後,邱少雲把父親留在家中一雙穿舊的鞋子與兩件襯衣找出來,抱到山上。他告訴媽媽說,該給父親找個家,造座墳。因為家鄉人認為,衣服和鞋子就是一個人的魂,把這些埋了可以超度一個人的靈魂,就可以把他找回家,讓他安寧下來。墳,在玉屏山上的一個向陽處,太陽升起來和落下時,都可以照到它。這座墳是邱少雲為自己挖的一座心墳。
一九三八年的春節,這個家過得沒滋沒味,失去父親和不能為父親報仇的沮喪與失落折磨著邱少雲。過年那幾天,他幾乎天天都在山上父親的孤墳邊呆著。
大年初三,他從這個家失蹤了。他一個人帶把柴刀去了安居鎮。那個姓王的船老板已搬走了。他在王老板的宅子周圍轉了三天,才悄然回來。
這事隻有哥哥邱東雲知道。去鎮子上時,他去找到了在伯父家的大哥。邱東雲回憶說:少雲性子太硬了,他隻說要報仇,可誰也不敢相信他會去找那個王八蛋……
母親知道他去尋仇的消息後,竟大慟。這個目不識丁的婦女在邱炳榮死後。幾乎垮掉。她自覺疾病已迅速將她擊毀,惟一讓她留戀這個世界的是自己的這三個兒子。世間給這個家的不公平和災禍太多了,她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這個世界不會給她這個答案,她所擁有的僅僅隻是默默忍受。
隻有邱少雲隨了父親的性格:堅韌、心氣硬、說一不二、倔強……
邱少雲的母親死於來年春天。
她為邱少雲三兄弟留下一筆欠村中大地主李炳雲三百塊大洋的地畝捐、壯丁捐和鹽稅等債務。
時年邱少雲十三歲。弟弟邱少全、邱少華分別十一歲、九歲。
十三歲的邱少雲繼承了窮人最基本的財產:貧困。同時還要撫養兩個小弟弟。他還記著的是,那個欠他父親一條命的船老板。
仇恨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因緣關係的激化。而對於邱少雲來說,這種仇恨卻來得過於直接了些。我站在墳頭,試圖想像他當時麵對仇恨和失去父親時的感覺。想象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麵對如此大的失怙落差時的失重感。那種失重剛好要由這種仇恨前來替代。也就是說,恰當的換算方式,來自一個簡單的常識,有多大的愛就有多大的恨。而這種恨的出現,隻是對於那個剝奪去他父親生命的凶手而言。
王利正一九五五年被逮捕歸案。
他被人民政府槍決於安溪河邊。邱家沒有人看到他的下場。邱少雲死在凶手的前麵。他無緣把仇恨這個包袱卸下來。
邱家人知道這個人的死亡是在一九九七年。我告訴他們時,邱東雲無語,老淚閃爍了一下。邱少華麵山喃喃自語:我哥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