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少華與二哥邱少雲長得很像。他的雙目隱在長長的睫毛下麵,側影在夕陽中閃出堅硬的棱角。即使透過歲月的碾壓,也仍可看出邱少華年少時的英俊。我想,邱少雲年輕時,是不是也這樣呢?
邱少華認為自己的二哥是這個家最英俊的男人了。他年輕時,可好看羅。
他帶我到了村西一口舊水塘邊。年輕時邱少雲愛遊泳,他可以一個猛子從這頭紮到十五米遠的那頭,連氣也不換呢。他的病就是在這口水塘裏得的。那會兒,銅梁縣城內瘟疫流行,邱少雲不慎染上了“水疾病”。
“水疾病”俗稱“水腫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瘟疫。他的肺不好,一天到晚常咳嗽,病重時,連床也起不來。家裏沒錢給他治,就落下了病根。
哥哥邱東雲,自從那天回家埋葬了媽媽,守著一堆黃土哭了一整天後,迫於生活還得去給李炳雲家放牛。沉重的生活擔子,就完全落在邱少雲這個當時才十三歲的孩子身上。邱少雲天天都要領著三弟,背著少華,提著媽媽提過的破篾簍出去要飯。不出去,弟兄三個就要餓肚子!風裏滾,雨裏爬,好不容易熬了八年啊!這中間,他也曾把弟弟托給伯爺照看,自己出去給別人放牛,指望掙口飯養活弟弟,因為得了病,被雇主給趕了出來。後來又到團碾去給當地的望戶當長工,盼著賺點糧食給弟弟吃,可又實在受不了凶殘的虐待,不得不氣憤地跑回家。
這中間,他學過瓦工,幹過木匠活,可哪樣活計也養活不了這三口人。
邱少華傷感地說:二哥是個好人,他自己不管受多大的罪,也不願我們吃不飽肚子。有一次,他去外麵討飯,討了一天,才要回一點米。他回來給我們煮了,我和少全餓得慌,_人一碗就吃了個精光,吃飽了才想起,二哥還沒吃呢……
邱少雲在十三歲之後,幾乎都是在尋找生存的基本保障中度過的。那會兒,這個世界和他的家庭,可能教會他的隻是一種個人的本能。尋找飯碗,尋找糧食,養活自己和兩個弟弟,這才是他的動力。
我體驗過挨餓的滋味。可沒體驗過如果沒有食物維持生命的滋味。
那滋味又是什麼樣的呢?
邱少華說:“那時我每天盼二哥回來,就是在盼活著。”這是一個六十四歲老人的感受。
我母親聽說我寫邱少雲,在電話中說:“挨餓就是等死。知道吧!兒子。”
人在苦難麵前,有兩種反應,一種是被它擠壓成一隻扁平的蟲子,在它所可以劃出的怯懦規則內循行,並且自甘苦難。再一種則事關人的本能,那就是對於苦難的抵抗和突圍……
邱少雲身上有種謎樣的東西:那就是所受的苦越多,他的反應就越強烈。有多大的災禍,似乎他就有多大的忍耐度。他的性格中多了許多強韌的耐性,這種耐性的彎折度幾乎令人吃驚。因為有韌性的忍隻是對某種苦難和不公的最暴烈也是最危險的反應。當有一天,這把尺子的彎折超過極限時,它巨大的反彈將會引發難以想象的結果。
邱少雲在這種單純的活下去的念頭中,像個不知疲倦又不知生命終點的長跑者,在許多活計的替換中,他身上的某種潛質也成了他最寶貴的財富。
徹底使他在這種漫長的折磨中反彈出強烈個性的,則是他在安居鎮當學徒的那八個月。
一九四七年,邱少雲來到了鎮上,給“傅家麵館”當學徒。
安居鎮就在安溪河邊上,涪江流過這裏和安溪河彙合,是通往重慶的重要碼頭。這兒街道並不寬,可很長,街上多數人家做買賣,不是賣酒,就是擺攤子賣雜貨或者開館子。
傅家麵館就在這條狹長的街道最熱鬧的地方。門麵還挺闊氣。門口掛了個紅紙燈籠,閃著模糊的紅光。這家麵館堂麵上擺了十多張桌子,生意還算紅火。
據鎮上的老人講,“傅家麵館”一九六九年前還在。後來鎮上擴建,這“傅家麵館”才從安居鎮消失了。
舊時在川西這一帶跟人學徒,其實隻為混碗飯吃。拜到師傅,名義上是可以學一兩門手藝的,但一般也隻是讓你幹些粗雜活計。且在川西跟人學徒,規矩還挺多,據說最初級的便是“學徒三年期滿,再幫工兩年”。也就是說,至少有五年時間,你得給人家白幹。
邱少雲簽的約,是傅老板精心算過的。合約上,除了白幹五年外,還加上了“學徒期間不準偷吃東西,不發工錢,不管衣穿,病傷殘疾概不負責”等等的條件。
不平等無處不有。不太識字的邱少雲還是從中感到了一種憤怒,他真想跺腳就走,但想想家中的兩個弟弟,他還是忍住了,默默地跟著二師兄去了後院。
他的住處就在後院灶房。白天把桌子放開,就是飯桌,晚上睡覺,把桌子並起來,就是床。
與他一起幹活的大師兄人挺熱情,關照他幹這幹那,邱少雲頭一回被外人這樣關愛著,心裏熱熱的。
就這樣,邱少雲被一張變相的賣身契約,緊緊囚在傅家麵館裏了。當他出來送伯爺的時候,心裏竟有種說不出的淒涼,邱少雲掛著家裏的弟弟!他把大師兄給他的幾塊鍋巴,放在伯爺手裏,小聲說:“帶給少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