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臉陰很沉,到嘴邊的話硬是考慮了許久才說出口:“你看著辦吧,你要還認這個家的話,就把你的那些孬毛病好好改改,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就能辦到的,需要動真格的。要麼,你就走人,權當你錯投了胎,我和你媽養錯了人!”父親說罷,把他含著眼淚的老臉轉過去了。
他聽得明明白白,父親是在向他攤牌,何去何從由他選擇。
他仔仔細細地回想著父親的一生。父親除了會幹農活,還有手藝,每年割倒麥子後,父母親就用麥稈編草帽,拿到集市上去賣,他記得很清楚,1元錢一頂。父親還會用麥稈編螞蚱籠,他則領著娃娃們去地裏抓來螞蚱,一個籠裏放一隻,背上一大串,就把“喳喳喳”的叫聲帶進了城,5毛錢一個,很快就賣完了。然後,他按照大人的囑咐買些日用品,另外再給自己買根奶油冰棍,一路吃著高高興興回了家。父親還會糊燈籠,家裏每年正月十五打的燈籠都是父親糊的,尤其父親糊的獅子滾繡球,讓城裏人都讚歎。父親會拉板胡,最愛唱秦腔,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常常在閑暇時和村裏的好家們聚在一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引得隔家鄰居都來看熱鬧。去年他回家,父親在家裏用VCD機放秦腔,齊滿了人,大家看得正高興時他進了門。屋裏的人頓時緊張起來,有眼色的先走了,後麵接二連三,都依依不舍地離開,任他和父親再三挽留也留不住。最後,家裏空空的,隻剩下老旱煙的味道和滿房子的煙霧。父親一臉不高興,說:“你在你的城裏不好好蹴著,回來做啥,人都讓你嚇跑了!”從父親的眼神裏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毒囊,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後來他把帶來的30元一斤的橘子剝了皮給父母吃,把橘子皮順手扔進了垃圾桶,父親從簸萁裏又把橘子皮一一撿了出來,涼在窗台上。
父親說,曬幹後焙了,泡水喝能治咳嗽。最讓他難忘的是每次他回家來,走的時候父親都要給他車費,從上大學開始一直到現在,他把父親給的路費攢起來,放在抽屜裏的一個大信封裏,多年下來也有好幾百元錢了。現在想起那些錢,他心裏除了難過就是感動,因為那些錢上麵有父親的身油手汗,有老家的黃土和泥——農民手裏的錢總是攥得很緊,舍不得花,在懷裏揣奢,在手裏捏著,時間長了,身油手汗和著泥土沉積在錢上麵,形成一層包漿,看上去陳舊發黃。父親平時很節儉,從不亂花錢,給兒子卻很大方,他多次拒絕過,可父親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再說,你就是億萬富翁,我給你的路費也是我和你媽的心意,是對你的保佑,老人庇護兒女天經地義。”
乞者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這幾個月來,他掉的眼淚太多太多,因為傷心和感動太多太多。
如果說乞者從和花子的接觸當中開始發現了自己像一台生滿鏽的機器,非人非鬼的話,那麼,那晚民工的舉動就如同用改錐和扳手把他這台鏽機器拆開,讓他有了想重新活人的願望;如果說父親那帶些責罵和訓斥的管教是從心靈深處對他的開刀,就像把他這台拆散了的鏽機器放進酸裏強行除鎊,那麼,和舅舅的一席長談則是讓他重新認識自己,重新開始生活的起點,就像把他這台機器重新安裝,重新整合。
乞者找到舅舅家裏,想和舅舅好好談談,二人便上了南寺山。
半路上略作歇息,舅舅發笑的樣子讓乞者好奇,他何何由,舅舅反問咱們這是去哪?”
乞者東張西望看了一會,才發現走錯了方向,本應該往南,結果信步走到東南方向了。舅舅說:“咱倆現在各走各的,約好在南寺山門前見麵,你說誰先到?”
乞者想了想,說:“這南寺山我從小就來玩,熟得很,當然舅舅也常來,應該差不多吧。”
舅舅點著頭,說:“人生也一樣,隻要有了明確的目標,到達目的地的時間都差不多,先來後到而已。可是在失去了目標的情況下,比如中年時的迷茫,該怎麼辦?”
這正是困擾著乞者的問題,正是乞者想要弄明白的,他兩眼望著舅舅欲覓答案。
舅舅說:“人走路走的時間長了,就停下來,一麵歇歇腿腳,一麵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腳印,是曲是直一目了然,兩點之間的直線最短,有這條直線作指南,你隻要順著它的延長線往前走,就能更快更準確地到達。當然,你起步的時候一定要認對目標,選對方向,要不走得再快,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好多人就是起步時選錯了方向,最後空懷壯誌,懊悔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