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砍樹的聲音把艾肯的兒子嚇住了,每砍一斧頭,都像一個老人叫喚一聲。兒子不敢砍了。他聽到爺爺病死前的哎喲聲,那個從爺爺蒼老空洞的肺腔裏發出的聲音,跟斧頭落下時楊樹的叫聲一模一樣。爺爺哎喲吭哧了五天五夜,死掉了。
“我們不砍了吧,砍倒也沒啥用處。讓它長著去吧。”兒子說。
“我們錢都交了。”父親艾肯說。
半村人圍到大楊樹旁,幫忙砍的人也多,那些年輕人、中年人,都想挽了袖子露兩下。尤其用的是庫半家的大板斧,好多人沒機會摸它呢。砍樹變成掄斧頭表演,等到人們都過完砍樹的癮,剩下的就是父子倆人的活兒了。
幾個老頭兒坐在牆根遠遠看,看見自己的孩子圍過去,喊過來罵一頓,攆回去。老人說,老樹不能動,樹過了一百年,死活都成精了。和爺爺一起長大的樹,都是樹爺爺。楊樹6年成椽子,20年當檁子,楊樹就這兩個用處。鋸成板子做家具不行,不結實,會走形。過30年40年,楊樹裏麵就空了。一棵爺爺栽的楊樹,父親沒砍,孫子就不再動了。父親在兒子出生後,給他栽一些樹,長到二十幾歲結婚時,剛好做檁子,蓋新房,娶媳婦。父親栽的樹兒子不會全用完,留下一兩棵,長到孫子長大。一棵樹要長到足夠大,就一直長下去,長到老死。死了也一樣長著,給鳥落腳、築窩。砍倒隻能當燒柴。或者扔到牆根,沒人管朽掉。還不如像樹一樣站著,站著也不占地方。
樹耳
大楊樹50歲時,樹心朽了,那時楊樹就不想活了。一棵樹心死了是什麼滋味,人哪能知道,樹從最裏麵的年輪一圈一圈往外朽、壞死。朽掉的木渣被螞蟻搬出來,冬天風刮進樹心裏,透心寒。玩耍的孩子鑽進樹心,讓空心越來越大。樹一開始心疼自己朽掉的樹心,後來朽得沒心了,不知道心疼了。樹也不想死和活的事。樹活不好也沒辦法死,樹不會走,不像人,不想活了走到河邊跳進去,樹在一百年裏見過多少跳河的人,樹也記不清。跳河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不想活了也不敢跳河,河裏水急,人下去就找不見。女人尋短見的方式是跳井。大楊樹旁邊的院子就有一口井,樹走不過去,走過去也跳不進去,跳進去也淹不死。樹也不能走到公路上讓車碰死。車瘋跑過來碰過樹,開車的人死了,樹沒死,碰掉一塊皮。樹也沒法喝農藥把自己藥死。這些年跳河跳井的人少了,上吊的人也少了,喝農藥死的人多起來。好多喝農藥死的人最後都後悔了,因為農藥的味道像飲料一樣好喝,喝下去才知道有多難受。樹上也打過農藥,藥死的全是蟲子。多半蟲子是樹喜歡的,離不開的,都藥死了。樹閉住眼睛,半死不活地又過了幾十年,有些年長沒長葉子,樹都忘了。
早年樹上有鳥窩。住著兩隻黑鳥。叫聲失驚倒怪的,啊啊地叫,像很誇張的詩人。樹在鳥的啊啊聲裏長個子、生葉子,後來樹停住生長了,隻是活著,高處的樹梢死了,有的樹枝死了,沒死的樹枝勉強長些葉子,不到秋天早早落光。鳥看樹不行了,也早早搬家。鳥知道樹一死,人就會砍倒樹。
樹上螞蟻比以前多了,螞蟻排著隊,爬到樹梢,翻過去,又從另一邊回來。螞蟻在樹幹上練習隊形。螞蟻不需要找食吃,樹就是螞蟻的食物。螞蟻把朽了的樹心吃了,耐心等著樹幹朽掉。螞蟻從朽死的樹根鑽到地下,又從朽空的樹幹鑽到半空中。
鳥落在樹上吃螞蟻。螞蟻不害怕,鳥站在螞蟻的長隊旁,撿肥大的螞蟻吃,一口叼一個,有時一口叼兩三個。螞蟻管都不管,隊形不亂,一個被叼走,下一個馬上補上,螞蟻知道鳥吃不光自己,螞蟻的隊伍長著呢,從樹根到樹梢,又從樹梢連到樹根,川流不息。
大楊樹有三條主根,朝南的一條先死了。朝北的一條跟著死了。剩下朝西的一條根。那時候樹幹的多一半已經枯死,剩餘的勉強活了兩年也死了。朝西的樹根不知道外麵的樹幹死了。樹幹也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像以前一樣站著,它渾身都是開裂的耳朵,卻沒有一隻眼睛。它看不見。
有幾個夏天,它聽到頭頂周圍的樹葉聲,以為是自己的葉子在響。它要有一隻眼睛,朝上看一下,也知道自己死了。可是,它沒有眼睛,所有開裂的口子都變成耳朵。它是一棵閉住眼睛傾聽的樹。一百年來村裏的所有聲音它都聽見了,卻沒有聽到自己的死亡。樹的死亡沒有聲音。人死了有聲音。親人在哭,人死前自己也哭。樹下的楊樹買買提臨死前就經常在夜裏哭,哭聲隻有大白楊樹聽見。哭是這個人最後能做的一點事情,他放開在哭,眼淚敞開流,淚哭幹,嗓子哭啞的時候,氣斷了,眼睛知道氣斷了,驚愕地瞪了一下,閉上了。樹聽到那個人閉眼睛的聲音,房頂塌下來一樣。
樹的耳朵裏村子的聲音一點沒少,它一直以為自己還活著。直到斧頭砍在身上,它的根和枝幹都發出空洞的回聲,樹才知道自己死了,啥時候死的它不知道。樹埋怨自己渾身的耳朵,一棵樹長這麼多耳朵有啥用,連自己的死亡都聽不見。
斧頭
長到能當椽子時,樹就感到命到頭了。好多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樹,都被砍了,樹天天等著挨斧頭。樹長到胳膊粗那年挨過一次斧頭。那是一個刮風的夜晚,有人朝它的根上砍了一斧頭,可能天黑,砍偏了,隻有斧刃的斜尖砍進樹幹,樹哎喲一聲,砍樹的人停住了,手在樹幹上下摸了摸,又在旁邊的樹上摸了一陣,兩三斧頭把旁邊一棵樹放倒,枝葉和樹梢砍掉,扛著一截木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