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牙子(3 / 3)

一個東西,從新變舊是容易的事,從舊變古就不容易。托乎提說。人頂多把銅壺用到壺嘴的接縫斷開,壺底露水,壺身的文字和圖案模糊,不能當壺用了。這時的銅壺有兩個命運:一是給銅匠修補,補好用幾年壞掉,再扔給銅匠,拆了,好的銅皮做另一把壺的材料或修補舊壺的補丁,爛銅皮熔了,一把壺到此就算完了;二是人用壞扔在院子,被沙土埋住,接下來就是時間在用這把銅壺了。

一把好銅壺能用好幾代人。這要細心用。一般用過幾代人的銅壺,家人就不用了,在壁龕上供起來。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銅壺,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給時間在使用。就像佛窟的那些壁畫主要是交給時間在看。銅匠們打造銅壺時,知道哪些是給人用的,哪些是給時間用的。他們會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費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說,銅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銅壺,都不是用來裝水的。銅匠希望這樣的作品,被人重金買去,然後深埋沙漠。銅匠也可以自己把這樣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給時間。但銅匠還是希望它先賣成錢,在別人手裏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傳的老東西有多老,但土裏出來的東西,就不好看了。土裏的時間不同於地上,誰都沒在土裏待過。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裏待過,對土裏埋的東西熟悉得很,一個東西到手,聞一聞味道,就知道在土裏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還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個七十歲人加起來活掉的時間。托乎提這樣說。

一般人見過七十歲的老人,沒見過十幾個七十歲老人活掉的時間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銅壺上的那種老。但這種老他沒法讓徒弟也看到。也許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樣老的時候,會看懂銅壺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時間了。

在文物販子托乎提眼裏,這個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沒變過。生活本身是一個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過了千百年沒有變化的生活,沒人來收藏,這樣的文物變不成錢,但更有價值。整個龜茲老城就是一個大文物,毛驢和驢車是古代的,饢和饢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鐮刀是古代的,龜茲河邊那些土塊房子和房子裏的人是古代的,杏樹桑樹麥子包穀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龜茲橋頭那些老頭兒們憂鬱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邊的微笑和羞澀是古代的,還活著的最後一個王爺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銅壺的樣式圖案是古代的,鐵匠鋪銅匠鋪大錘小錘的丁當聲是古代的,染眉毛的烏斯瑪草是古代的,牲畜巴紮上羊羔的叫聲和驢鳴是古代的,托包克遊戲是古代的,鴿子和鬥雞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煙是古代的,土牆和土牆的影子是古代的。

時間在這裏不走了,好多老東西都在,或者說許多東西老在了這裏,那些幾千年的老東西,都能在龜茲橋頭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這裏的人,一直在過著一種叫等待的生活,在龜茲老城嗒嗒嗒的驢蹄聲裏,塵土飄起,塵土落下。時間像一個個遠路上的親人,走到這裏不動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兩千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走來,在每一樣東西上都留下了路,時間一直沿著它的老路走來,它到來的時候,河灘上的毛驢在鳴叫,橋頭賣烤包子的師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們在談論女人,時間靜悄悄地到來,成為看不見的一部分。

時間走近一把銅壺的路是能看見的,被牲口販子托乎提看見了。你看,時間先走到銅壺表麵,時間好像不喜歡光澤,它總是先從表麵,把一件東西的光澤變暗,變成暗淡的月光一樣。接著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細微裂縫,往裏麵走,銅壺接口處的綠鏽,就是時間鑿空出來的東西,像我們挖洞挖出來的土。越來越多的時間進入時,銅壺的接口和裂縫就會變大。接著時間進入銅壺內部。內部也有一個時間——壺自身的時間。它一直在抵抗外麵的時間。兩個時間彙合時,壺就不像樣子。這時銅壺的樣子就是時間的樣子。時間把每一件事物變成它自己。時間就到家了。

每個東西都是時間的終點。所有的時間,走向一把銅壺。那些古代的時間,和現在的時間,都停在銅壺上。一把銅壺上的時間,就是自它誕生始的所有時間。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見了留在這個地方所有東西上的時間,他認識它。

他的徒弟們還不認識時間,他沒辦法讓他們認識,隻有給他們講女人,講女人最消磨時間,不知不覺,半天就過去了。托乎提這麼老了,聞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還是心動。托乎提說,女人永遠是個新東西。從女人身上能看見新的時間來了。這時候,托乎提會睜一下眼睛。

2010年3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