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窟小小的,像農家土窯洞,裏麵有一種幹燥透了的味道。陽光方正地照在門洞口的塵土上。壁畫裏的國王和王後都幹透了,勾勒他們的藍色和紅色,保持著千年來幾乎不變的鮮豔。
王加不清楚千年前的鮮豔是什麼樣子,但他相信壁畫上的顏色一直沒變,這些采自自然的顏料,把天然的豔麗保存到今天。王加從二十幾歲分配到龜茲佛窟,到現在的二十多年裏,壁畫的顏色就一直沒變過。他天天看著壁畫,能感覺到不變。他的整個青年時代,就是在臨摹這些幾乎全裸的女性人體中度過的。那時坐落在僻靜山穀的龜茲佛窟還沒有成為旅遊區,研究所隻有他們幾個分配來的繪畫係學生,主要工作是臨摹壁畫。王加認識的人也幾乎全是壁畫裏的,他一座洞窟一座洞窟地臨摹,直到有一天,他走進有月光王後的洞窟。
月光王後的臉部剝落了一片,沒有眼睛,看不見臨摹她的人,沒有鼻子,聞不到進洞人的氣味,沒有嘴,說不成話。隻有裸露的腿、腰肢和乳房。
王加先臨摹出王後全裸的身體,然後,添加腰部飄帶。添加的過程像是一場漫長春夢的清晨,給相愛一夜的美人穿衣。月光王後唯一的衣服是腰間的環飾和飄帶,巧妙地遮住私處。乳房是暴露的,隨著舞姿朝上聳起,乳頭盈紅端莊。這幅壁畫講述的是仙道王在一次舞蹈中,看到了王後將要壽終的預兆。畫麵中國王坐在有靠背的坐榻上,身後有一箜篌。王後在國王麵前赤身舞蹈,她的身材修長美麗,手臂與腳腕處有帶鈴,雙手舞動彩巾,左腳後翹,身體前傾,雙乳突出。這顯然是王後最後的舞蹈,也是龜茲壁畫中最迷人的裸體舞蹈畫。
王加自從進入這個洞窟,便一心一意地臨摹月光王後。他臨摹了多少遍記不清了。描繪的過程是對身體最深情的撫摸,從高揚頭頂的手指到單腿後翹的腳趾,畫到大腿內側時,原作的線條也是細細輕輕,臨摹更是輕柔無比,仿佛手指從中間輕輕撫過,感覺那地方肌膚的柔軟和細嫩。畫乳房時王加的手直顫抖,王加那時已談過一個女友,也接觸過女人的身體,但從沒見過這樣完美的乳房,圓圓的、舉舉的、傲傲的,兩個親親熱熱挨在一起,相互陶醉的樣子。王加渾身湧血。月光王後讓他有一種到達高尚的情欲。
在臨摹118窟宮女誘惑圖時,他的心中滿是淫蕩。宮女誘惑圖講的是佛祖決意出家,宮女全裸身體,做各種騷態誘惑,主誘宮女身體肥大,右手捧左乳,誘惑佛祖,乳尖的筆觸和顏色也極有挑逗意味。旁邊眾宮女亦全裸身體,“所有女人幻惑之能,悉皆顯現”。那樣的女體在王加看來,有肥美肉體的感覺,看著隻有性欲沒有情欲。
一次,王加已經把王後的腰飾畫出來了,又衝動地擦去,讓腰飾下麵兩腿間的線條一點點透露出來,帶露的花蕊透露出來。
王加發現壁畫的原作者,那位千年前的畫師,也是這樣完成壁畫的,在一小塊褪去飄帶的下麵,是一層和肌膚一樣的色塊。可能所有女體,都是這樣畫出的。先畫出完整的裸體,畫師用目光一遍遍地撫摸欣賞之後,再戀戀不舍地畫上衣服,眼睛是最後畫上的。所有服飾畫完後,再畫出眼睛。畫中人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個著衣的自己。而整個繪畫過程中被畫的人沒有眼睛。
後來毀壁畫的人也害怕眼睛,佛窟中幾乎所有眼睛被摳去,佛的、供養人的。壁畫中的佛和人,什麼都看不見地存在著。
佛窟壁畫遭受了時間和人為的嚴重損害,幾乎沒有一幅是完整的。臨摹是忠實現實的繪畫行為,它要求繪畫者畫出壁畫現在的樣子,壁畫中每塊泥皮每個劃痕都必須真實記錄。王加一開始就注意到壁畫上普遍存在的一種刃痕,從壁畫底部到兩三米高處都有,後來王加知道這是坎土曼的挖痕。坎土曼曾經對壁畫進行過瘋狂的挖砍,留下數不清的彎月形刃痕,一拃多長,指甲蓋深。這樣的挖砍主要針對佛身,相對來說,那些赤裸女體遭受的毀壞比佛像要輕微,留在她們身體上的多是被褻瀆的痕跡。
毀壞和消磨也再創作了龜茲壁畫。這是王加對壁畫的認識。時間本身的損害是輕微的,壁畫顏料以及附著顏料的泥皮以及承載壁畫的洞窟,都經受住了兩千多年時間的消磨。那些人為的亂畫和塗抹、坎土曼砍挖的刃痕、盜竊者成塊剝離後留下的裸壁、煙熏火燎的黑垢,也都無可挽救地成為壁畫的一部分。它們同樣是時間的痕跡。一切發生在時間中的事,都是時間的。時間給了它們時間。那些沒時間發生的事,不是時間的。佛窟壁畫是時間的,壁畫中的佛是時間的嗎。那些佛本生的故事,發生在時間中嗎。佛腳下的步步蓮花開在時間中嗎。還有那些美麗的裸女。這樣追尋下去,會找到時間之外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