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月光王後(2 / 3)

時間在不斷地修改佛窟壁畫。時間讓這些畫變成現在的樣子。時間是偉大的畫師。王加要把時間所呈現的顏色和韻味畫出來。把時間進入一幅畫的漫長道路和腳印畫出來。說到底,佛窟所有壁畫都已經是時間之畫,時間把畫麵和它深處的一切占領了。盡管殘破的佛看上去還是佛,殘破的供養人還是供養人。但是他們已經屬於時間了。時間不容許時間之外的事物。

王加不但要臨摹出那些美麗女體的線條膚色,還要臨摹出線條膚色中的時間。王加感到畫出時間的不可能,盡管那些灰舊的顏色可以調出來,但調出來的顏色終究不是時間的顏色。它沒有深度。王加嚐試了另外一種加快時間的辦法,把臨摹的壁畫掛在屋裏,在煙火中熏。這是製造假古畫的人用的辦法,煙和灰的顏色都是時間的顏色。但是,那種煙灰色隻浮在畫表麵,無法進入顏料以及紙張內部。無論畫出來的煙灰色還是熏出來的煙灰色,都是新的,無法和時間的顏色接近。

王加就想,在龜茲佛窟旁的沙土裏,肯定埋藏著那時的畫師們用剩的顏料。如果找到一塊那時的舊顏料,就能畫出時間的顏色,因為埋藏沙土的顏料和壁畫上的顏料,經曆了一樣的時間。那些顏料也已經變成時間的樣子。

可是,王加始終沒找到一塊古代的顏料。

即使找到了,也僅僅是一塊顏料。王加想。畫出那些壁畫還需要一隻古人的手和一顆古人的心。那手必定像蓮花一樣純潔,那心必定盛滿了佛。佛在心裏。他一定見過佛的樣子,懂得佛的莊重和慈悲。相傳佛像是佛祖自己畫出來的,佛祖的追隨者畫了無數佛像,都不像。佛祖便自己畫出自己。現在洞窟的佛像,都是原初那幅佛祖自畫像的臨摹複製。佛祖畫出了佛的樣子,讓人們信仰。龜茲壁畫中後期的佛像,已經有當地人的相貌特征。這是佛最終離開龜茲的征兆:佛害怕人把佛畫成人的樣子。

王加見過新疆幾個地方在被毀的佛窟裏複原的佛像,一看就是現代人塑的佛,全是官員的樣子,肥頭大耳,眼中沒有慈悲隻有勢利。在吐魯番一佛窟中複原的幾十個佛像,看上去就像當地一個領導班子在開會。

王加也曾試圖讓自己內心接近佛,一個人在佛窟打坐,在一片虛靜中冥想佛的樣子,他努力的接近時發現,這是他無數次看過的壁畫中的佛。他跟佛的緣分,隻能到達壁畫呈現的這一步。他無法看見壁畫所畫的佛。壁畫所畫的佛是佛自己看見的。

王加知道,當初佛教傳入龜茲時,隨著傳教者過來的畫師們,遵循著佛的標準像在畫佛。隨著時間推移,佛像的五官眉眼中,漸漸地有了龜茲當地人的樣子,佛像當地人了。大量的供養人的畫像出現在佛窟,佛和供養人變得日漸相像。這是佛教最終在龜茲覆滅的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原因,佛的世俗化開始了,當佛和人走得過近,和人平起平坐時,人就該拋棄佛了。那些畫在壁上的供養人,最早褻瀆了佛,毀滅了佛。事佛的僧人為討好有錢人供養佛,讓供養人和佛同時畫在壁上。那時的供養人畫在壁畫邊角,小小的,尺寸跟佛腳下的器皿一般,後來,供養人的身體越畫越大,畫到真人大小,和佛比肩。壁畫中佛的空間變小,人的範圍變大。佛在龜茲,首先是被那些有錢勢的供養人從壁畫中擠走,它們讓佛沒地方待了。後來,另一個完全沒有偶像的宗教——伊斯蘭成了龜茲人的信仰。佛教的傳承得益於偶像和壁畫宣傳,可是,壁畫是人畫的,人有錢就可以讓人畫出自己,讓畫出的自己站在佛身邊,與佛比肩。世間的顏料和畫藝,都是物質的,都要有錢買。人們過多地依賴物質在靠近佛時,佛起身走了。

王加再沒畫過佛像。他從來就沒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佛像。當他醉心於臨摹月光王後,他的手和筆才一下找到感覺。

月光王後這幅壁畫的原作者應該是三個人,王加發現有三種不同筆觸留在畫麵。裸女身上的飾物卻是一人所畫。那些摳掉的眼睛也應該是一個人所畫。王加推測,在前兩個畫師離開洞窟時,所有人物都沒有眼睛,赤身裸體。也就是說,三個畫師共同畫出了裸體的王後,兩個被打發走,一個留下來。留下的那個畫師都幹了什麼?這是王加想知道的。王後身上的配飾顯然是剩下那個畫師一個人完成的,他獨自占有了王後的裸體。也許他是畫師中技藝最高的,他負責裝點裸體的王後,他給王後的手腕和腳腕上,畫了精細的飾環,尤其對腳和腳腕上飾物的精心描畫,讓人感到一種極度的虔誠和細心。王加的描畫也是從腳腕開始,腳腕環飾上鑲嵌的寶石和珠鏈讓他描畫了整整三天。三天,他的臉貼近王後的腳,手捧王後的美腳,畫得用心而仔細,他似乎體味到那個古代畫師對這隻腳愛不釋手地把玩和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