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勇敢。”張明輝由衷地說。
“也很傻。”斯諾長歎一口氣。那年夏天,那個女人悲傷的麵孔重又浮現於眼前,一眨眼便落成一地碎片。她在心裏沉沉的呐喊:“方青孿,你竟這樣傻,這樣傻……”
半夜,斯諾突然被噩夢驚醒,掙紮著起身,四周是一片茫然的黑,沉積在心底的悲傷一下子找到了爆點,她竟失聲痛哭起來。哭聲吵醒了在書房裏看文件的張明輝,來不及披件外衣,他瘋也似的衝進她的門。壁燈被擰亮了,她一個人蜷縮在床邊發抖。他走近,捧起她的臉,溫柔地用唇拭去她的眼淚,他說:“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有我在……”
她緊緊抱住他,哭著說:“我看見她了,我看見她了……”
他四處望了望,輕聲問她:“斯諾,我的斯諾,你到底看到了誰?”
“我看到了方青孿,我看到了,真地看到了……”她用力搖晃他的胳膊,眼淚簌簌落了一臉。這麼多年了,她以為一切已經成為過去式,釋然了,放下了,接著便可懷著一顆靜穆的心等待新生。可是當她再次踏入A城,重遇喬東,所有的往事全都卷土重來,那些悲傷再次以侵略者的姿態割劃著她的心。逃不掉的,原來一切都是逃不掉的。
他心疼地看著她,悉心安慰:“是夢,斯諾,是夢……”
她突然安靜下來,抬頭看他,幽幽地問:“你說,林耀揚當初是否真的愛方青孿?”
“應該是吧,”他說:“一個人肯為另一個人奔赴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定是因為愛著。”
斯諾搖頭:“不,不,你錯了,他誰也不愛,他隻愛他自己。方青孿給了他整個世界,他卻隻還她一段露水情緣,多麼殘忍?”
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笑著說:“傻瓜,別想太多,都過去了,你該試著放下了。”
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哀哀地問:“你要走嗎,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他說:“我不走,你安心睡,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覺得她就在這間屋子裏,她在埋怨我,她說她不原諒我,”她警惕地環顧四周,然後側頭對他說:“你相信我,我真地看到她了。”
他不語,在她額頭落一個輕輕的吻,眼裏是一汪深深的愛憐。可是愛又如何呢?她想,他終不能理解她的感受。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從小到大一路順暢,生活平靜,少有波瀾。他一生遇到的最大難題便是如何愛她。他們出身不同,背景不同,生活的經曆也大不相同,他們相愛,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在他們相愛的日子裏,他全心投入,她卻在心底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晝夜不停地吞噬著內心深處對幸福的向往。她時常會想起母親臨終前說過的話:“你遲早會失去他的,一定會……”
她把被子蓋過頭頂,兀自陷入悲傷之中,一點一點陷進去……她看到方青孿在一遍一遍敲打著她的窗子:“斯諾,看一看我啊斯諾……”
方青孿去世的那年隻有37歲,生活經曆了一番沉重的起承轉合,最終畫上了蒼涼的句號。她的父母趴在她的墳前幾次哭昏過去。在她18歲的那一年,為了一個男人毅然離家而去,她的父親叫她永遠不要回來,她真的沒有再回去過。多年來,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獨自撐著。她並不是鐵石心腸,隻是,她的潦倒困境無法攤於父母麵前。如果她放棄一切用心跟隨的那個男人對她從一而終,哪怕生活過得多麼無聲無色,她也有一樣炫耀的資本。可是那個男人早就對她厭倦了,不再抱她,不再看她,甚至不再理睬她。她在19歲的那一年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從此,那個弱小的生命成為維係他們感情的唯一。
她的鄰居上前攙扶起她的父母,說著一些節哀順便的場麵話。可是他們該如何節哀呢?多年前,他們的女兒帶著一顆懵懂的心決然離開時,他們不但沒有攔下,反而說出讓她永遠不要回家的絕情話。他們沒想到,這麼多年,她真的沒有再踏入家門。偶爾,母親翻開舊相冊,看到女兒那張清秀的麵孔,總是忍不住痛哭失聲。她曾是他們的全部希望啊,可是如今,希望變成了灰,隻消輕輕一吹便散了。誰會想到,近二十年不見,再見麵卻是天人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