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山野間的亭子來,那種建於路邊的亭子本是供人歇息的。人可在亭子裏吹涼風,於是也叫涼亭。若離得人家近一些,會有人在亭子裏擺一茶桶,裏麵就泡了涼茶,供過路人解渴。那真是一念善心,便化作一片清涼。亭之為物頗為不同,至少是有路亭與園亭之別。大凡風景名勝之地,都有一些精巧的亭子,那些園亭是供人流連的。人在亭中,不僅可以剪輯風景;就是亭子本身,也在一幅圖畫之中。至於路亭,原本是供人歇腳的,所以才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但路亭作為一處建築,點綴在山野路邊,也不無意義。最起碼的,是顯得山野間不那麼荒涼,並非真個人跡不到。那三麵牆托起一個屋頂,雖沒有門戶,當不得家,也會在過路人心中激起幾分親切。門戶敞開,另有一種眺望之便。打量著山野的景致,多是青山綠樹,白雲聚散,雜花生樹,鳥鳴喈喈。涼風一陣陣吹來,感覺心思越吹越遠。而人在城中,住在一個逼仄的居室裏,頗有自然之思。逼仄的居室,先前也有叫亭子間的,真是一個貼切的稱呼。人蝸在亭子間裏,看不到山野的景致,也吹不到那種涼風。好在還有涼茶,讓煩躁的心思涼下來。茶,是一味養心妙藥。
本來喝茶的壺宜小,泡出的茶才釅。但人在夏季,如此的品茗就覺得不濟事。老家的人喝茶,也是先將茶葉在水裏衝泡開,且總要泡上一大缸,然後再用碗舀上來喝。若說用杯子的才叫品,那用碗的就是喝了。最是勞作歸來,可一口氣灌上幾大碗,這才解了渴。茶也不是什麼好茶,多半就采自山坡上的野茶,甚而連茶梗茶葉還有茶子殼都一起衝泡。不用說,茶味是苦澀居多,然其中也有一絲絲的回甘。就著那茶水淘飯,再配以些許醃菜,就是粗茶淡飯了,卻也吃得有味。從那裏,我感到日子的長久。長長的日子裏,我當然也有自己的一攤子事,所以不可能隻想著涼快。這個季節裏,草木蓬勃,各種作物都在醞釀成熟,所以生命還得盡可能地舒展開去。但生命的葉片好似在水裏泡過,便可以為心靈沁出一片清涼來。若是季節一過,喝茶的杯子由大而小。這就表明夏意已過,又到了一個應該斂起的季節。
(原載於《閩西廣播電視》2011年7月21日)
茶與佳人
有一茶聯,是集蘇軾詩中語的,即“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把西湖比作西子很是恰當,但把佳茗比為佳人,則頗費思量。因為向來都視品茗為清事,出於雅興,多有逸趣。且看原詩,蘇軾在《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茶》中寫道:“仙山靈草濕行雲,洗遍香肌粉末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麵新。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詩中說茶是仙山靈草,雲洗香肌。又說製成的茶餅是玉雪心腸,無需膏油粉飾。至於點出的茶無可形容,便擬為佳人。
蘇軾詩中講戲作小詩,很可能是一種詩意的聯想。其說法別具一格,卻也可找到一些呼應。如明代的許次紓就在《茶疏》中講到:“一壺之茶,隻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餘嚐與馮開之戲論茶候,以初巡為婷婷嫋嫋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開之大以為然。”許次紓所說的戲言也有其理,如此比喻,為的是用來形容茶味。茶之釅,在甘在滑,無可仿佛,便生出佳人之想。隻不過再好的茶都不經泡,這便自當珍惜。和尚飲茶,有茶驅睡魔之說,當是有助於修為。然食色性也,和尚不廢飲食,卻不能近色。於是有一個妙論,認為這都得宜於茶,是喝茶轉移了興趣。且不管這種說法是否有足夠的道理,都可加強佳茗似佳人之說。換言之,好茶如好色。世間許多物事都是亦雅亦俗的,茶亦然。至如王世貞在《題美人捧茶》中說:“顰翠娥斜捧金甌,暗送春山意。”在這裏,可謂佳茗和佳人一起呈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