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有作為月神與惡魔商量結果的傳說,就因為惡魔是在夜間出世的。人皆相信這是月亮作成的事,與日頭毫無關係。凡一切人討論光陰去得太快,或太慢時,卻常常那麼詛咒:“日子,滾你的去吧。”痛恨日頭而不憎惡月亮,土人的解釋,則為人類性格中,慢慢的已經神性漸少,惡性漸多。另外就是月光較溫柔,和平,給人以智慧的冷靜的光,卻不給人以坦白直率的熱,因此普遍生物皆歡喜月光,人類中卻常常詛咒日頭。約會戀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覺得月光比日光較好。在人類中討厭月光的隻是盜賊,本地方土人中卻無盜賊,也缺少這個名詞。

這時節,這一個年紀還剛隻滿二十一歲的砦主獨生子,由於本身的健康,以及從另一方麵所獲得的幸福,對頭上的月光正滿意的會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對了他微笑。傍近他身邊,有一堆白色東西。這是一個女孩子,把她那長發散亂的美麗頭顱,靠在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當作枕頭安靜無聲的睡著。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發,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據在山洞中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接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眼,一轉側,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

女人正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一堆白色衣裙遮蓋到那個修長豐滿柔軟溢香的身體,這身體在年輕人記憶中,隻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和削築成就的東西。兩人白日裏來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黃昏裏與落日一同休息,現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樣蘇醒了。

一派清光灑在兩人身上,溫柔的撫摩著睡眠者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蟲清音繁複的合奏。天上那半規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頓著,長久還不移動。

幸福使這個孩子輕輕的歎息了。

他把頭低下去,輕輕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頭發,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東西。

遠處有吹蘆管的聲音。有唱歌聲音。身近旁有班背螢,帶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導得有小仙人來參觀這古堡的神氣。

當地年青人中唱歌聖手的儺佑,唯恐驚了女人,驚了螢火,輕輕的輕輕的唱:

龍應當藏在雲裏,

你應當藏在心裏。

……

女孩子在迷胡夢裏,把頭略略轉動了一下,在夢裏回答著:

我靈魂如一麵旗幟,

你好聽歌聲如溫柔的風。

他以為女孩子已醒了,但聽下去,女人把頭偏向月光又睡去了。於是又接著輕輕的唱道:

人人說我歌聲有毒,

一首歌也不過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語,

一個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閉了眼睛在夢中答著:

不要冬天的風,不要海上的風,

這旗幟受不住狂暴大風。

請輕輕的吹,輕輕的吹;

(吹春天的風,溫柔的風,)

把花吹開,不要把花吹落。

小砦主明白了自己的歌聲可作為女孩子靈魂安寧的搖籃,故又接著輕輕的唱道:

有翅膀鳥雖然可以飛上天空,

沒有翅膀的我卻可以飛入你的心裏。

我不必問什麼地方是天堂,

我業已坐在天堂門邊。

女孩又唱:

身體要用極強健的臂膀摟抱,

靈魂要用極溫柔的歌聲摟抱。

砦主的獨生子儺佑,想了一想,在腦中搜索話語,如同寶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寶石。口袋中充滿了放光炫目的珠玉奇寶,卻因為數量太多了一點,反而選不出那自以為極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點兒窘。他覺得神祇創造美和愛,卻由人來創造讚譽這神工的言語。向美說一句話,為愛下一個注解,要適當合宜,不走失感覺所及的式樣,不是一個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這女孩子值得用龍朱的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龍朱的詩歌裝飾她的人格。”他想到這裏時,覺得有點慚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聲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搖籃,所以這女孩子才在半醒後重複入夢。歌聲停止後,她也就驚醒了。

他見到女孩子醒來時,就裝作自己還在睡眠,閉了眼睛。女孩從日頭落下時睡到現在,精神已完全恢複過來,看男子還依靠石牆睡著,擔心石頭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後,傍了男子靠著。記起睡時滿天的紅霞,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唱給小寶寶聽催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