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時用明霞作被,
醒來用月兒點燈。
砦主獨生子哧的笑了。
“……”
“……”
四隻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安置一個微笑在嘴角上,微笑裏卻寫著白日中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兩人似乎皆略略為先前一時那點回憶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個緊緊的擠了一下,重新交換了一個微笑,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麼蒼白,於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
遠遠的有一派角聲與鑼鼓聲,為田戶巫師禳土酬神所在處,兩人追尋這快樂聲音的方向,於是向山下遠處望去。遠處有一條河。
“沒有船舶不能過那條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
“我不會在那條小河裏沉溺,我隻會在你這小口上沉溺。”
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裏,用得是那麼曖昧神秘的符號,卻使對麵一個從這微笑裏明明白白,毫不含胡。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
女孩子說到她夢裏所聽的歌聲,以及自己所唱的歌,還以為他們兩人皆在夢裏。經小砦主把剛才的情形說明白時,兩人笑了許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複過來,因此在月光下,顯得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裏。
隻想說話,全是說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皆完全說到了。
小砦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裏,找尋讚美你眉毛頭發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諂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像……”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像何仙姑的親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得呆笨一點,我的言語字彙裏,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隻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隻獵狗咬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複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麵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那些美麗的謊話。”
“你占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占領地麵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隻占領地麵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炫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諂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裏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沉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跳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砦堡,田坪。蘆管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鬱沉重了一點。砦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砦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砦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歎了一聲氣,把兩隻手舉起,跪在小砦主麵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發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砦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裏,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裏。”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XX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沉到地眼裏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