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想想,“這樣好”;於是把錢塞到小閂子手心。一接到錢,小閂子如飛的跑出去了。小閂子出去以後,看到了糖擔子,下麵有輪盤同活動龍頭,龍頭口中下垂一針,針所指處有糖做的彌勒佛,有糖塔,糖菩薩,就把手上銅板輸了三枚。剩下一枚買了棗泥湯,因為分量太少了一點,要小販添了些白水,小閂子把瓶子搖搖,一會兒,玲玲就見他手裏拿了一小瓶渾黃色的液體,伶精古怪的跑回來了。

玲玲把瓶接到手裏,喝了一口,隻覺滿嘴甜甜的。

“小閂子,你喝不喝?”

小閂子正想起糖塔糖人,不好意思再喝,就說不喝。玲玲繼續把一小瓶的嘴兒含著,昂起頭咕嘍咕嘍咽了一下,實在咽不下去了,才用膀子揉揉自己嘴唇,把那小瓶遞給小閂子。小閂子見到,把瓶子粘在嘴邊喝完了就完事了。

喝完了,小閂子說:

“玲玲,可好嗎?”

“好極了。”

遠遠的聽到趙媽聲音:

“玲玲小姐,在那兒!……”

小閂子怕見他的母親,借口退還瓶子,一溜煙跑了。

玲玲把棗子藏到衣口袋裏,心裏耿耿的,滿滿的,跑出花園回到堂屋去,看到大方桌上一個熱騰的大蒸籠,一蒸籠的糕,姊姊正忙著用盤子來盛取,見到了玲玲,就說:

“小玲玲,來,給你一個大的吃。”

玲玲本來不再想吃什麼,但不好不吃。並且小孩子見了新鮮東西,即或肚皮已經吃別的東西脹得如一麵小鼓,也不會節製一下不咬它一口。吃了一半熱糕,玲玲肚子作痛起來了,放下糕跑出去了。一個人坐在門外邊。看到雞在牆角扒土,咯咯的叫著。玲玲記起母親說的不許吃外麵的生冷東西,吃了會死人的話來了。肚子還是痛著,老不自在,又不敢同姊姊去說。

姊姊出來了,見到玲玲一個人坐在那裏,皺了眉毛老不舒服的樣子,以為她還是先前生氣不好的原因,走過來哄她一下,問她:

“玲玲,糕不很好嗎?再吃一個,留兩個……”

玲玲望著姊姊的麵孔,記起先一時說的母老虎笑話,有點羞慚。

姊姊說:

“怎麼?還不高興嗎?我有好故事,你跑去拿書來,我們說故事吧。”

玲玲很輕很輕的說:

“姊姊,我肚子痛!”說著,就哭了。

姊姊看看玲玲的臉色,明白這小孩子說的話不是謊話,急壞了,忙著一麵抱了玲玲到房中去,一麵喊叫趙媽。把玲玲抱起時,口袋中棗子撒落到地下,各處滾著,玲玲哭著哼著讓姊姊抱了她進房中去,再也不注意那些棗子。

把玲玲放在床上後,姊姊一麵為她解衣一麵問她吃了些什麼,玲玲一一告給了姊姊,一點不敢隱瞞,姊姊更急了,要趙媽找尋小閂子來,追究他給玲玲吃了些什麼東西。趙媽罵著小閂子的種種短命話語,忙匆匆的走出去了。玲玲讓姊姊揉著,埋怨著,一句話不說,躺在床上,望到床頂有一個喜蛛白窠。

過一會趙媽回來了,藥也好了,可是玲玲不過是因為吃多了一點的原因,經姊姊一揉,肚子咯咯的響著,經過了一陣,已經好多了。趙媽問:“是不是要接太太回來?”玲玲就央求姊姊,不要接母親回來。姊姊看看當真似乎不大要緊了,就答應了玲玲的請求,打發了趙媽出去,且說不要告給太太,因為告給太太,三個人都得挨罵。趙媽出了房門後,玲玲感謝的抱著姊姊,讓姊姊同她親嘴親額。

姊姊問:

“好了沒有?”

“好了。”

“為什麼同小閂子去玩?你是小姐,應當尊貴一點,不許同小痞子玩,不能亂吃東西,記到了沒有?”

“下次不這樣子了。”

姊姊雖然像是在教訓小玲玲,姊姊的好處,卻把玲玲心弄得十分軟弱了。玲玲這時隻想在姊姊麵前哭哭,表示自己永遠不再生事,不再同小痞子玩。

因為姊姊不許玲玲起身,又怕玲玲寂寞,就拿了書來坐在床邊看書,要玲玲好好的躺在床上。玲玲一切都答應了。姊姊自己看書,玲玲躺著,一句話不說,讓肚子食物慢慢的消化,望到床頂隔板角上那壁錢出神。

玲玲因此想起了自己的錢,想起了小閂子談到姊姊的種種,還想起別的時候一些別的事情來。

到後來,姊姊把書看完了,在書本中段,做了一個記號,合攏了書問玲玲:

“玲玲,肚子好了沒有?”

玲玲說:“全好了。”說了似乎還想說什麼,又似乎有點害羞,姊姊注意到這一點,姊姊就說:“玲玲你乖一點,你放心,我回頭不把這件事告給媽媽。”

玲玲把頭搖搖,用手招呼姊姊,意思要她把頭低下來,想有幾句秘密話輕輕的告給姊姊一個人聽。姊姊把頭低下,耳朵靠近玲玲小嘴邊時,玲玲輕輕的說:、“姊姊,我不怕你是母老虎,我願意嫁給你。”

姊姊聽到這種小孩子的話,想了一下,笑得伏在床上抱了玲玲亂吻,玲玲卻在害羞情形中把眼睛弄濕,而且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

玲玲一麵流淚一麵想:

“我嫁給你,我願意這樣辦!”

(改三三稿)

本篇曾以《玲玲》為篇名發表於1932年6月30日《文藝月刊》第3卷第5、6號合刊。署名黑君。作者係張兆和。黃昏雷雨過後,屋簷口每一個瓦槽還殘留了一些斷續的點滴,天空的雨已經不至於再落,時間也快要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