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濱故人(1)(2 / 3)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裏路,是個環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築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麵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湧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夫,天天都在田地裏作工,家裏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裏,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麵孔,現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裏,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裏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作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裏止住了。露沙隻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鬆蔭走了一程已經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裏,寂寞的鬆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裏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隻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地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紅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火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鍾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隻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輝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鬆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攀綠蘿之俊藤兮懼頹岩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裏,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係!

大家都受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隻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她們搬進學校了。暑假裏浪漫的生活,隻能在夢裏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隻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枝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中有一個叫鬆文的從她麵前走過,手裏正拿著信,含笑的看著,露沙等她走後,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鍾。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一個很體麵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嗬!隻有含露的茶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止象含露的荼蘼了。並且象斜陽薰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豔麗呢!”她寫到這裏又有一個同學從她麵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鬆文了!她將那個後來的同學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最大。——大約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歎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十歲——當她拿著先生發的講義——二百餘頁的講義,細細的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

“先生們常說:‘她是最可佩服的學生。’我也隻得這麼想,不然她那緊皺的眉峰,便不時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麼傻嗬!因為不相幹什麼知識——甚至於一張破紙文憑,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犧牲了……’”鐺鐺一陣吃飯鍾響,她才放下筆,從圖書館出來,她一天的生活大約如是,同學們都說她有神經病,有幾個刻薄的同學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隻是微笑說:

“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的跑到圖書館去了。

宗瑩最喜歡和同學談情。她每天除上課之外,便坐在講堂裏,和同學們說:“人生的樂趣,就是情,”她們同級裏有兩個人,一個叫作蘭馨,一個叫作孤雲,她們兩人最要好。然而也最愛打架。她們好的時候,手挽著手,頭偎著頭,低低地談笑。或商量兩個人作一樣衣服,用什麼樣花邊,或者作一樣的鞋,打一樣的別針,使無論什麼人一見她們,就知道她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有時預算星期六回家,誰到誰家去,她們說到快意的時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來。這時宗瑩必定要拉著玲玉說:“你看她們多快樂嗬!真是人若沒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潤草木的甘露,要想開美麗的花,必定要用情汁來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談論著,我們級裏誰最有情,誰有真情,宗瑩笑著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沒情就是露沙了。她永遠不相信人,我們對她說情,她便要笑我們。其實她的見地實在不對。”玲玉便懷疑著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