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上那條磚鋪的弧行甬道,就被兩把鎖子吸引住。不是因為那兩把鎖子多麼秀麗、多麼貴重、多麼奇特,而是因為它們能給他發出準確的信號:書記或鄉長此時正在屋子裏?已出去?上廁所?到別的屋子閑聊?
起先,他對鎖子有如此巨大作用等閑視之,而是在那條磚鋪的弧形甬道上,放慢腳步,踮起腳尖,伸長脖頸,瞪大眼珠,使勁張望那一拉溜玻璃。無奈視力不爭氣,加之那幾塊討厭的茶色玻璃,黑黝黝板著麵孔,阻住了視線,使他難以瞅見屋裏的真實情形。不然,也不會導致那一次品嚐有生以來從未品嚐過的極其尷尬的滋味。
那一次,他去村裏公幹回來,因風大臉被刮得土不溜球,準備去飯堂打點水,好好清洗一番。手提小鐵桶咯吱咯吱走在通往飯堂的甬道上。經過書記辦公室時,不由自主停下腳,習慣性地朝屋裏看,看書記在不在,但怎麼也看不清楚,好像裏麵有一顆腦袋在晃動,也好像不隻是一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邊看邊鬼使神差似地向前挪動雙腳,同時,小鐵桶發出咯吱咯吱的叫聲。
“小王。”
突然聽到有人喚他,而且聲音分明是從書記室裏鑽出來的。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啊,書記原來就在裏麵,他對準那黑黝黝的茶色玻璃,慌忙應了一聲。這才隱隱發現,書記正坐在寫字台前寫著什麼。
“有事?”書記隔著玻璃問。停下手裏的筆,看一眼他提著的小鐵桶。
“…沒,沒……沒有。”他連忙否認,但支支吾吾極不自然。
他瞟見書記的神情略顯詫異,但一瞬間又消失幹淨,埋下頭專心寫字了。
他早已臉熱心跳,狼狽不堪,乘此機會,一個向後轉,耗子似地溜掉。
回到屋裏,他懊喪極了,開始埋怨那不爭氣的眼睛,埋怨那一拉溜討厭的茶色玻璃。什麼無聊之人發明了這種鬼玩意兒?專讓外麵的人瞧不見屋裏,而屋裏的人卻把外麵看得一清二楚?後又埋怨那張沒用的嘴巴,為什麼偏偏說沒事?沒事到書記窗前幹什麼?偷東西?還是探隱私?想抓住把柄伺機將他搞垮?明明手裏提著水桶,為什麼不說打點水,想給您洗洗衣服?越想越懊惱,越懊惱越恨那個光會吃稠喝稀的物件,遂就勇敢地伸開把掌,照準自己那兩片嘴唇狠狠抽了數下,直抽得眼裏滲出淚水。這一抽倒抽得冷靜了許多。咳,一碗水潑在地,責備它,懲罰它又有何用?再說大腦不指揮,它能那麼說嗎?吸取教訓不就行了嘛!
這樣想著,就覺得嘴巴委實無辜,就覺得兩片嘴唇火燒火燎很不舒服,忙用手輕輕地揉起來。
尷尬是尷尬,懊喪是懊喪,“探密”的勾當還得照幹不誤。但那次不慎陷入泥潭之中,必須引以為戒,吸取教訓,今後須采取較高明、較藝術的刺探手段。他日思夜想,絞盡了腦汁。猛然,他的漆黑一團的思維空間“刷”地光亮如晝。書記和鄉長的門上,不都有一把鎖子嗎?他便開始對鎖子跟書記、鄉長在與不在之聯係,反反複複進行分析和研究:若搭扣開著,表明屋裏現在有人;若搭扣連在一起,且上麵掛著鎖子,表明目標已離開屋子。但要看鎖子呈什麼狀態。若鎖子隻掛不鎖,表明目標沒有遠離,且不多時可能返回;若鎖子鎖上了,表明目標已遠離此處,一時半刻不回轉。
但鄉政府是排房,排與排之間僅十餘米之遙。書記室、鄉長室都在一排。那條磚鋪的弧形甬道,就從書記室、鄉長室中間穿過。每觀察一次,必須在走完這十餘米甬道之前完成。而且步態要自然,速度要適當。過快觀察不準,過慢容易被人們覺察。再加上那兩把鎖子體積太小,必須提高兩顆眼珠子的靈敏度。
他開始對自己的兩顆眼珠進行秘密訓練。
他利用上廁所、打開水、打涼水、飯堂吃飯等機會,踩著磚鋪甬道,邊走邊左右轉動眼珠。樣子若無其事,目視前方。起先,眼珠轉動起來像時常不上潤滑油而生了鏽的軸承,極不靈活。致使顧此失彼,往往走完那十餘米的甬道,鎖子所呈的狀態卻一無所知。要不,兩把鎖子的狀態都模棱兩可,又像鎖了,又像沒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