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必須要給繼母寫點什麼了。村莊裏的親人,就像遺失在故鄉田野裏的麥穗,遠遠的,散發著靈光。我能目及的,都已經被我撿拾起來,放進記憶的籃子裏了。關於母親的文字最多,怕有十多篇吧,我幾乎傾注了所有的淚水來禮讚我的母親。我對繼母一直不曾有過好感,盡管她與我的父親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卻沒有為她寫過一個方塊字。同樣都是我父親最親近的兩個女人,卻遭遇不同的待遇,這不公平。這種想法,自父親離開我們的那一天起開始,已經困擾我好幾個冬天了。
我該從哪裏著墨,切入關於繼母的話題呢。我的思緒一片混濁。周圍都是一些問題的碎片在飛。這是我從來沒有遭遇過的。
就從其中的一個疑問開始吧。
繼母算不算真正的母親呢,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自我拷問。沒有答案,我想很多人也和我一樣麵臨這個難題。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對繼母的感情不好也不壞,就是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與那種“熟人”關係差不多吧。那時候,也曾冒過些小孩子似的想法,很幼稚的。比如,暗自把母親和繼母比較。母親的地位肯定是家庭裏的皇後或者皇太後,應是無人替代的吧。那麼繼母呢,想了半天,冒出了一個很陰戾的形象,巫婆,就是童話裏專門嚇唬小孩的又老又醜的那種女人。為什麼會有這種陰暗的想法呢。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的確是那樣把母親和繼母對比的。這樣一來,就怎麼也難把繼母與慈祥、和藹等一些溫潤的詞語聯係在一起了。那些詞語應是用來歌頌母親的。
直到我的父親去世。終於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個讓我困惑不已的命題。我該叫繼母一聲什麼呢。那時候,我的繼母已經很蒼老了。汪曾祺老先生,曾經把他的兩個繼母和他的親娘寫在同一篇文字裏,題目叫《我的母親》。相比汪先生的寬容,我顯得多麼的自私和狹隘。
一個人的身世是不能選擇的,成為我兩個母親的兒子,我別無選擇。我無法選擇父親的婚姻。讓我與親娘和繼母產生瓜葛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我的父親。母親和繼母倚靠在父親的身邊,一前一後。我該怎樣權衡父親的兩次婚姻於我心中的分量呢?
二
我管繼母叫“娘娘”。在我們老家,小孩管父母親的姊妹叫“娘娘”,就是姑媽和姨媽。與父母親遠一些的同輩女子也一概呼作“娘娘”,所以有些叫“娘娘”的甚至連親戚也不算。父親把小他十多歲(比我的大姐大不了多少)的那個女人領到家裏來介紹給我們幾姊妹的時候,就讓我們這樣喚她的。我把臉轉向一旁,應了一聲“娘娘”。雖是不情願,但尋思反正也不是喊母親,就叫了。聲音很小,輕描淡寫,甚至心不在焉。以後,就這麼一直喊下來。那一次,父親為什麼不讓我們叫“媽”呢。也許父親還是底氣不足,叫媽與叫“娘娘”畢竟有著本質的區別。如果是那樣,隻有兩種結果。一、直到現在我們還喚繼母是“媽”,盡管很別扭。二、跟父親慪氣,打死也不叫一聲“媽”。這後一種結局更具可能性。
繼母是一位善於經營愛情的女人。她的經驗是,駕馭一個男人,甚至就是駕馭圍繞這個男人的一群人。繼母初來乍到的很長一段時間,不被我們幾姊妹所接納。所有的人都保持著對她的排斥力。後來,我們發現原先設計的對繼母發號施令報以反抗的一些策略,幾乎不能派上用場。我們像一群公雞,四處俟機鬥架,又無架可打,銳氣被愈來愈強烈的困惑冷處理掉了。繼母容忍了我們沒叫她“媽”,甚至壓根就沒有在我們麵前展示過一次母親的威嚴,真是奇怪。倒是父親不時向我們攤出一張張牌,不動聲色把我們引入了一個不可逆轉的圈套。比如在撫養子女的問題上。父親先是把繼母的小女兒帶到我們家,察言觀色數日後,又領回了繼母的小兒子。見我們也沒鬧什麼動靜,幹脆大大咧咧把她的大兒子也帶到家裏來了。再如,對大哥和我,越來越吝嗇,讚助一次比一次少,最後老人索性把錢存起來,當起了守財奴。我們覺得這可能不是父親的初衷,但礙於他的情麵,也就作罷,一次次地妥協。父親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們遭遇了更大的困惑。父親和繼母一道生活了十八個年頭。一個春天和一個秋天,季節輪回一次,一個生命甚至已經完成了從孕育到誕生再到成熟的全部曆程。何況是十八年!我不知道,是一個女人在十八年裏塑造了一個男人,還是愛情在十八年裏浸潤了我的父親。當我們終於看清那張底牌的時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父親已經被繼母精心編織的愛情之網牢牢掌握,就像父親編結父愛將他的兒女們牢牢籠罩一樣。婚姻對一個女人而言,隻是一種擺設和形式。繼母需要給她的婚姻注入實質性的內容。於是,她通過愛情的手腕駕馭了一個男人。當然,這得有一個前提,父親通過血緣和親情,駕馭他的一群兒女。我們是父親孝順的兒女,這是我們被擊敗的致命之處。繼母深諳其道。這也是為什麼後來,繼母逢人便津津樂道和我父親的那一段婚姻的某種原因。
步步為營,滴水不漏,是繼母為繼母之道。這是投機愛情的陰謀,還是經營愛情的哲學?
三
作為一個“後娘”形象,繼母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沒有多大的改變。但這並不影響她成為我心目中的家族女能人,而且其地位的不可替代,隨著三大動作的相繼出台而日漸鞏固。
繼母的前兩個重大舉措,與老屋有關。繼母剛到我們家的時候,我們住的房子是由兩部分構成的。兩間老屋,兩間耳房。老屋雖然腐朽,但高大威武,是祖上唯一傳承到父輩手上的遺產。按家族分家慣例,父親和老爸一人一間。老爸和嬸成親的時候,就離開老屋另起了爐灶,屬於他的那間老屋被我們家占著,直到母親離世。老嬸一向對我母親耿耿於懷,我懷疑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建一座真正屬於自己房子的想法由來已久,母親終於忍受不了老嬸異樣的眼光,去世前的那一年,不惜舉債,也在老屋旁拚湊了兩間耳房——母親唯一鐫刻在我們家裏的物質性烙印。關於這件事情,我在一篇文章裏作過專門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