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1982年的春天,繼母開始籌劃她來到我們家的第一個形象工程——改造老屋。說做就做,繼母還沒有湊齊改房的錢,就急著請來匠人,匆匆上馬了。一個月後,老屋被肢解。一間房料,老爸搬回了家。另一間,刨的刨,鋸的鋸,很快就被翻新了,用繼母的話說就是“操了重來”(方言,掀了重新來的意思)。母親建造耳房,更像是在建造一座尊嚴的塔。觀照母親的無奈,繼母就顯得有些急不可耐了。同我的母親一樣,繼母大興土木是有針對性的。母親針對嬸娘的輕視。繼母針對母親的那兩間偏房的那一個“偏”字。繼母說,老屋黑咕隆咚,耳房又矮又窄,不撞到鼻子也要撞到耳朵。她竟然這樣藐視我們家的老屋和母親畢生的心血!分明就是托詞!但你能說她說的不是理嗎?誰不希望自己住的房舍寬敞舒適一點?所以,繼母的第一個改造工程,被守舊的父親通過也順理成章了,而且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後來,老爸把他分得的那一半老房子木料搬回了家,老嬸也破天荒到我們家走動了。這是繼母需要實現的效果——一石二鳥。掀開包裹在老屋皮膚上的衣物,打上她的印記,這是收獲的一隻鳥。接下來再順便解決與老爸家懸而未決的房產糾紛,這是收獲的另一隻鳥。捕獲這第二隻鳥,更顯得深謀遠慮,不動聲色。
繼母在順利解決老屋的問題後,拋出了第三個動作——化解家族隔閡。村裏的沈姓人家,其實從老疙篼理起來,應是同一支,但分成了兩派。一派是“逃離族”。“逃離族”,指家裏有人在外上班掙錢的,比如我們家。一派是“留守族”,娃兒讀書沒讀出頭,全家清一色披農皮,比如老爸家。“逃離族”有麵子,萬事不求人,是少數派。“留守族”人窮氣不短,是多數派。家庭經濟情況的差異,像橫在兩派人家之間一道無形的隔膜。除了遇上家族裏的紅白喜事,兩派人家少有往來。就是平日裏見麵,也隻是禮節性打聲招呼。誰都憋悶,但誰也不說,也不想去改變。村莊就像一攤毫無生氣的死水。這種情形至少持續到了我們這一輩的時候。我相信繼母無疑是家族裏的新派人物,很多人也相信。從繼母來到村莊的那一天始,家族裏由來已久的沉沉暮氣,被一種新的元素漸漸替代。繼母憑著她那一副無人匹敵而且充滿戲劇色彩的伶牙俐齒,為兩派人家牽線搭橋,兩頭討好。用村裏頑固派的話說,就是“牆頭草,兩邊倒”。拿“牆頭草”比喻繼母是比較恰當的。不偏袒、不說長道短,不搬弄是非,保持中立。“牆頭草”原本帶貶義,是指沒有立場的人。消除家庭和家族的隔閡,就是要消滅“立場”。這樣一想,繼母作為搖晃在村莊裏的一株堅韌的“牆頭草”,其喜劇色彩也就凸現了。家族的派係問題,是老虎屁股,誰都不敢摸,但最終由一個來自村莊之外的女人馴服了,並且除了口舌,還真沒費多大周折。關於這個問題的解決,我不知道是繼母苦心經營的結果,還是她暗地裏采用了什麼秘不示人的手段。也許是抓住了家族裏的關鍵人物,也許是她的隨和與寬容,受到了家族裏老人、女人這些弱勢群體的擁護,總之一切已經不得而知了。我相信繼母的性格魅力是有著如此的殺傷力的。
繼母的三大動作,一環緊扣一環,密不透風。不待父親、老爸以及族裏的許多老人緩過氣來,繼母已經成功地完成了她的“三大改造工程”——改造老屋,改造父親和他的兄弟,改造我們家族。家庭的目光,家族的目光,村莊的目光,開始圍繞一個外姓女人聚攏而來。繼母漸漸成為主宰村裏大事小事紅白喜事雞毛蒜皮事的唯一人選。跟很多上任的新官一致,繼母的“三把火”燒得家族裏的一些腐朽人物毛焦火辣,也燒得一個村莊紅紅火火。那時候,繼母的一身纏繞了三個重要的身份:家族裏唯一學曆最高的女性長輩、生產小隊和生產大隊的婦女主任。“三把火”直接造就了繼母作為“家族政治家”的巔峰時代。
關於繼母的“三把火”,我是這樣評價的:改造老屋,倒是應了不破不立的道理。如果沒有那一次的大改造,興許沒有我們家現在的景象。開篇之作,筆勢飛揚,有男人氣派,賦予了一個“後娘”的存在意義。但繼母的動機實在可疑,其結果也欠妥,我持反對意見。改造家庭和家族隔閡,我認為可以打八十分。我是一個骨子裏熱愛和平與尋求認同感的人,想來沒有誰喜歡勾心鬥角,人人為敵,家和萬事興嘛。這樣評價我的繼母,免不了帶有某種感情色彩。還好,“二比一”。我的繼母即使不能像我的母親和幾個姐姐一樣,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某一部分,至少也應該作為家族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進入我用力抒寫的行列。
四
寫到這裏,我得簡要補上一件事情。屬於“三把火”之外,但與我有關。
1982年的秋天,繼母同父親商量,要我轉到山外一所壩區初中讀書,周末就叫我到她的老母親(就是我的第二個外婆)那裏去玩。繼母說,那所學校的升學率很高,她就是從那所學校畢業的。守著家門口的學堂不上,跑大老遠去念書。那所學校究竟是哪座山頭的廟子我都還不知道哩。那個秋天和冬天,離家遠走的我,情緒低落。是不是繼母看我不順眼,找個茬把我支開啊。我腦子裏總是反複跑出一個詞語——“鳩占鵲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有這種惡作劇一般的想法。但我隻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家庭裏的許多事情還輪不到我來評頭論足。我隻能把對繼母的懷疑深藏起來,我不想讓我的父親為難。還好,那所學校沒有讓我失望,我慶幸認識了我今生中又一個值得尊敬的語文老師——楊大全先生,學習成績也很快上去了。那年秋天,我十四歲,我的母親去世不到兩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