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一直看好我的那次轉學,簡直就認為是她的一個引以為榮的得意之作。繼母逢人便誇,誇我讀書用功,有出息,轉了學後,成績噌噌噌往上爬。如果不是那次她提出來,又張羅著辦手續選老師,我就沒有今天的好單位和好文章了。這哪裏是誇我,分明就是在變著花樣標榜她的功勞!繼母深層次的含義是:母親生了我,她則打造了我,這後者甚至比前者重要。也許,假若我沒有轉到那所學校借讀,我的命運的確像她說的好不了多少。但這隻能是個假設,沒有誰能說得準根本就不曾發生的事情。誠然如繼母所說轉學是她提出了的,但錢是我父親掏的,工夫也是我自己下的。我們誰也說不服誰。關於這次轉學,我在很多篇文字裏一直保持低調。
五
1982年的秋天,我一步一步離開村莊,從那次轉學開始,而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後來的許多年,我對父親的不滿對繼母的不滿,漸漸隨著我對故鄉的淡漠而遠去了。故鄉在我的心目中,大致是幾種簡單意象的疊加:老屋、父親和母親,以及我詩文裏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逢年過節,幾姊妹帶著一大幫子孫,浩浩蕩蕩地開回老家。同父親拉拉家常,在繼母的麵前“嗯”、“啊”地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孩子們再討幾個壓歲錢,鬧哄哄地折騰幾日,走了。剩下老屋還是那老屋,陪伴老屋的人還是那人。我們幾乎就是衝著父親才回老家的。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我的繼母,是父親愛情的另一半。我們在乎的是她與父親的婚姻名分。她在一大幫作揖叩頭的子孫麵前,作為偶像的象征意義甚於濃濃的親情。
每一次回家,我們都會從父親憂鬱的眼神裏找出一種感覺。父親像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但難以啟齒。幾姊妹都心知肚明,知道他眼神的深刻含義一定與繼母的將來有關。
我的父親已經愈來愈止不住地蒼老了。
父親帶著一直未得以與我們商量的那件事情,在與繼母生活了十八年後,不無遺憾地離開了他的子孫。父親去世的時候,繼母宣布了兩個重要的決定:把父親留下的房產全部給我們兄弟倆,不要我們承擔贍養義務,甚至也不與她的兒女生活在一起,獨守老屋;拿出私房錢,請人在父親的墳塋旁預留了一個位置,那是她百年之後的去處。繼母做出這兩個決定,與她一貫的做派是不相稱的。在我們的想象中,父親離世之日,就是繼母和我們這些子孫大吵大鬧分道揚鑣之時。然而,一切都沒有按照我們的臆想發生,這讓我們始料未及。關於繼母作出讓家族裏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舉動,村莊裏有很多種說法。有說,我的父親背著兒女們,已經悄悄留下了足以養活她的存款,根本就不用愁。有說,繼母當眾宣布不要我們贍養,是為了爭取我們幾姊妹的自覺行動,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作秀”。兩種說法似乎都有一點道理。父親給她攢下存款養老,是父親心甘情願的,無可非議,那是繼母苦心經營愛情應得的報答。大膽地作出一些與村莊裏的其他老人不同的舉動,付出一點什麼,再慢慢收獲,這倒是很符合繼母一貫的性格和思維方式。她本身就是一個複雜難猜的女性。想到這一個層麵,我似乎明白了,父親為什麼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給他的兒女攤出最後一張底牌。
父親的靈柩下葬,是在一個午後。送葬的親鄰都散了,剩下繼母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門檻上。繼母的影子明顯蒼老多了。那一刻,我驀地發現,眼前那張蒼老的背影,多像家族老樹上的一枚黃葉!那是曾經多麼熟悉而又熟視無睹的一枚黃葉啊!不對,應是老樹上的最後一隻麻雀啊。最後一枚黃葉已在冬天來臨之前離去了,樹上隻剩下一隻蒼老無助的麻雀,以及一座鳥巢四麵透風飄忽不定。那鳥雀那鳥巢,注定從此與我的下半輩子所要經曆的許多重要事件息息相關。我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現實。
父親去世後,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父親的遺言》。我試圖通過那篇文字,努力地去接近父親那個憂鬱眼神的答案本身。這篇文章後來被繼母讀到了。繼母就對我單位的朋友講,剛看到這篇文章題目的時候,就想,我肯定在文章裏麵說過她什麼壞話。帶著好奇,繼母就逐字逐句找,讀了好些遍,還是沒有什麼發現——我的那篇東西,根本就沒有提到過她。朋友就笑,說那是文學作品,不可能麵麵俱到,父親的遺言就隻能說父親。繼母有些憤憤不平,說不是我寫不寫她的問題,分明就是我有意而為。我寫我的父親,竟然對她這麼一個重要的女人,視而不見,隻字未提!朋友給我講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被什麼重重一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