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半部(1)(3 / 3)

這季節,雖然有太陽,成都平原的天氣還是陰冷。雖陰冷,卻少風,室外是坐得住人的,但她不想坐室外--不想與一撥袍哥人家同處一地。她男人蛋也是袍哥人家,但他隻是掛掛名而已,並無那些一點不體麵的實質性的德性。再說,麵前的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他伸過手來,想拉著她的手走,她躲開了。二人穿過鏨有“萬壽宮”三字的石牌坊,進入館舍建築。跨過門檻後,過過廳、天井、中堂、屏風,之後曲徑通幽,進入後院。魚兒把她帶入一間廂房內。館舍裏幾乎空空如也。在冬日的成都平原,人們往往以太陽為屋。

廂房裏很不錯,藤椅、茶桌、壁畫、木櫃、烘籠,樣樣齊全,重要的是,這裏也有太陽!原來這間廂房不光牆麵有窗戶,它的房頂也有太陽打進來。它的房頂是兩重式的,兩重之間有柵窗與外界光線相接。走進會館進深最深的這間陰森森、詭祟祟的廂房前,她以為會撞上幾個亡靈,幾隻靈獸,但沒有,光線真好。

環境不錯,現在就看環境裏的人了。她想。

魚兒,你不是要給我說啥嗎?說吧。她憋了一口氣,落落大方地說。

坐,先坐。既來之,則安之嘛。

上過訓練班和研究班的魚兒不僅會使文皺皺的說辭了,還紳士般扶了一下被太陽照映的那把椅子,待扣兒坐下後,又把一個燙熱的烘籠放在了扣兒腳邊。之後,就一邊說話一邊衝茶。蛋不會做這些事,或者說不是蛋不會做,而是家裏不需要蛋做,家裏養有女傭瓊哩。

扣兒雖然覺得魚兒今天“文”得很笨拙,很好笑,但她到底沒從嘴角斜出幾星訕笑來。她幾乎沒說一句話,她看他今兒要給她唱一出什麼戲。

魚兒也倚著烘籠坐下了。他那把椅子也有太陽照映。當然,他的椅子距她的椅子不遠,在這個約二十平米的木房子裏,再遠也不遠。

茶還沒呷一口,屁股還沒坐熱,就有敲門聲傳來。魚兒應該是正等著這個敲門聲--他直接就喊了進來。

來人推了門進來,將一大把梅花放在靠牆的平櫃上,說了聲五爺我走了,就走了。

很快,濃鬱的花香塞滿了冬日房間裏的每一個空氣縫隙,也塞滿了扣兒的鼻孔、袖套和領口。梅花,是她喜歡的花,看起來舒坦,聞起來也舒坦。甑子場沒有這麼好的梅花,平原的梅花就數龍潭寺的最好。意外見到鄉梓梅花,她喜,但沒有將喜形於色。她知道,魚兒正尖細地觀察著她。她不是裝假,她是不想讓他順著她的“形”往下想。她自己也不想往下想。

但是,她依然抵擋不了梅花隨著窗外吹進的偶爾的輕風向她發起的一陣一陣的進攻。她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

她看見魚兒露出了天真的微笑。拿花取悅她,是魚兒,就一定是梅花,這個,她並不感到意外。原先,她娘家房前房後都栽滿了梅花,後來,梅花謝了,家就凋敝了。

扣兒嗬,梅花還好吧。但梅花再好,也沒有你好。

魚兒應該是不想讓她接話,因此把話說得像自言自語,並且,他認為即使自言自語,也不能保證她不生氣,於是便飛快地繼續說道:扣兒,你看我還給你準備了啥?

他說話的當口,已從壁櫃中取出了一套書,向她遞去。

她看見書名,一怔,又驚又喜,不顧少奶奶應有的矜持,禁不住嗖地站了起來。

那是一套《紅樓夢》!是王伯沆先生圈點批校本,七色套印,白紙線裝,四函二十四厚冊。這個版本,扣兒一直想求得一套。那時,成都書市流行的是巴金《家》《春》《秋》,茅盾《虹》《腐蝕》,但扣兒不看這些書,因為阿爸、舅媽和蛋都說這些書是壞書,看了讓人不安份。扣兒不希望別人說自己不安份。

後來,魚兒聽見老幺在門外喊,就拉開門神神秘秘去了。他出去過兩回。第一回去了十多二十分鍾,這個時段裏,她聽見了一些嘈雜的人聲,還聽見了悶裏悶氣的一聲鞭炮。第二回出去了兩三分鍾。送了《紅樓夢》,神神秘秘的魚兒向扣兒講起了時局。扣兒從來沒見過這個給她家當過下人的青年農民如此可笑地嚴肅過。那會兒,她看見他的耳朵冒出了青色的霧。

對了,魚兒是一個耳朵冒青霧的男人。

扣兒的三個帶槍的男人和一個不帶槍的男人都會在一些非常狀況下從不同器官冒出不同顏色的霧。

她自己的身體裏也有霧,桃色的,但她不知道。

魚兒說:要變天了!

扣兒說:啥?變天?

魚兒說:就是世道又要變了。

扣兒說:這天不是已經變了麼?民國都不在了,國民黨的天變成了共產黨的天。

魚兒說:又要變了!

扣兒說:又要變?

魚兒說:又要變!

扣兒說:啷格變?

魚兒說:變回去!

扣兒說:變回去?

魚兒說:變回去!

扣兒說:變回哪裏去?

魚兒說:民國。

扣兒說:民國?

魚兒說:嗯。

扣兒說:啷格可能?

魚兒說:啷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