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魚兒所言的時局。魚兒把扣兒從鳳梧書院“挾持”到江西會館,主要就是想告訴她這個。由於魚兒把時局看得很重,因此,他談得很仔細,很耐性,這樣一來,就談去了很多時間,而時間,又弄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所有突然爆發的大事件,往往都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的小事引發的,而這件小事,又往往與一個女人有關。古今中外,有很多案例,或者說很多女人,支持這個定律,比如妲己、貂蟬、楊玉環、海倫,比如扣兒。
扣兒當然是女人。從扣兒阿爸阿媽的精子、卵子極其激亢極其偶然碰到一起時扣兒就有了扣兒的生命--這個經曆與大夥兒一樣,別無二致。自從扣兒有了扣兒的雌性生命並記事起,你就是把扣兒倒掛在甑子場下場口那棵老黃桷樹上,讓她全身所有的東西倒灌進她的腦花裏想,她也想不到她的這百把斤肉居然與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有關。
之所以說驚天動地,那是因為這個事件大到了與一個國家的改朝換代,以及坐穩江山有關。
二
燒坊桶槽流出的酒精和男人身體流出的體精像從沒見過的大海一樣把扣兒淹沒得奄奄一息,身子骨全麵鋪開在魚兒的破床上,薄得似一張每年清明為阿爸阿媽燒去的黃表紙。
扣兒死人般沉睡了一夜,直到窗外大天白亮得幾近她全敞的肌體,才打了個滾兒,活了過來。
床上隻有她一人。魚兒何時走的,她不知道。她一下覺得很空,全世界都是空的,包括甑子場,她的家,包括她自己的身體。她生怕這時有人進來,那樣,她的骨子,她的肺腑,她的邪惡與欲念,都一覽無餘了。
她記得昨夜的火焰填滿了她的身體,火陷露著人形,又紅烈又硬朗,後來她的身體飄起來,飄起來後身體就空了。這會兒,她感到了下體的不適,有一種還未烘幹的黏乎乎的感覺扣在那兒,她用手摸了下,拿到鼻下一嗅,一股葷勁十足的氣味令她驚駭不已,差點嘔吐,平靜了心情後,卻從指尖上的葷味邊緣嗅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陌生的異香。她沒有舍得立即擦去。現在,她已變得異常清醒了,眼睛裏滿是巫婆的光。她把自己變清醒,是為了好好想想這一天來的變故,可是,待她把這一天來的變故想了又想後,她便複又淪入懵懂渾沌的黑森林。自己的男人那麼幹燥,怎麼倏忽間就汪汪洋洋成了澇地?自己的男人明明是蛋,怎麼倏忽間就變成了魚兒?
這會兒,她首先感到的是渴,之後是餓。她籠上桃紅棉襖,下得床來。從石水缸裏了一瓢涼水咕咕嚕嚕灌下,小腹就憋脹起來,她便打開破屋門去豬圈旁邊蹲在石板洞上解決了問題。待她從室外的農耕氣味中走回小屋時,才發覺在床上嗅到的那種異香實際上是塞滿整個屋子的。再次感到了驚駭。把嘴唇抿得發烏時,眼睛就有些紅了。
魚兒這間破屋子是烏的。魚兒是烏的袍哥兄弟。烏家大業大,魚兒單身一人獨處異鄉,烏就扔了一間烏家名下的閑房給他棲身。烏對魚兒稱兄道弟,似比袍澤,魚兒對烏巴心巴腸,死心塌地。
房間不大不小,除了一張會唱歌的床和一口殘缺的水缸外,還有一節黑乎乎的柏木平櫃、一個呲牙咧嘴的土灶台。房間正中擱著一隻罅隙繽紛的木方桌,桌麵殘湯剩水、杯盤狼藉--看得出來,魚兒走得很倉促,很潦草。
魚兒把她拋在屋裏不管,她有些生氣,但魚兒如果此時還賴在她身邊不走,她會更加生氣。她與魚兒在一瞬間碰得太狠了,必須得像兩塊相碰的石頭一樣後退兩步,才會落地,安靜下來。現在,她需要安靜,需要一處隻有她一個人的冰雪空間。快過年了,書院會馬上放寒假;這幾天主要是給學員號試卷,招收補習班,少有課上,可去可不去;她決定不去書院。
簡單拾掇了一下屋子,爾後徑直向珍家走去。她想在打開家門時看見些什麼,於是走得很快。又怕看見些什麼,於是走得很慢。正是在這種矛盾的橐橐步態間,她遇到了她一生中第二個拿槍的男人禾。
當時,她正滿腹心事、矛盾重重走在會館街上,連已走到她身後的動靜很大的一隊人馬都未察覺。這隊人馬,基本上是被她柔柔地、硬生生地,攔在了路中央。
見這隊人馬過來,街人已紛紛向兩邊街簷避讓。扣兒是唯一沒有避讓的人。
這是十一位著軍服、挎槍械、騎戰馬的男人。
一位皮帶上別手槍的男人問扣兒,知道江西會館在哪兒嗎。
扣兒轉身,不明就裏,半天反應不過來,後來她抬臂,指了一個與他們的前進相反的方向。
這隊人馬掉轉馬頭望扣兒手臂所指方向匆匆去了。去之前,扣兒感覺那個別短槍的男人認真地看了自己一眼。作為一個長得像扣兒一樣舒服一樣耐看的鄉村少婦,被男人認真看一眼,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因此,扣兒對這一眼,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事實上,不僅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基本上就是不重視甚至忽視,因為後來禾對她說起這一眼時,她幾乎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起小插曲,對於扣兒來說,就像大白天打了一個小盹,做了一場大夢。
扣兒不知道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一個班的人馬是共產黨的公安部隊。不知道隊伍中還夾著一位女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