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兒婆婆又想,禾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就一定是禾的真話嗎?魚兒到底對禾說了安的啥,禾又是如何對他的組織說的,自己哪能這麼簡單就曉得了?
時間讓一切都成了謎。安、禾、蛋、魚兒,他們哪一個不是謎?扣兒婆婆越想謎越多。當時覺得清清澈澈沒得啥的,一年五年後一想還是沒得啥的,可十年幾十年後一想,啥啥都有了。後來,扣兒婆婆覺得自己都是謎了。不光扣兒婆婆覺得,我和陌生人也覺得,扣兒婆婆是謎,是甑子場最大的謎。
因為遠去的時光是謎。
七
我是禾的孫女,禾是我爺爺。在甑子場臨水的咖啡館,陌生人對我說。
那些寄給扣兒婆婆的一年一封、一封一個字的奇怪的信,都是我爺爺寫的。
當年,爺爺在監室與魚兒爭奪手槍時槍響了,爺爺倒在血泊中,但爺爺卻被救活了過來。爺爺走出醫院時已是次年春天。
爺爺昏迷了一個多月才被救醒。療傷期間,躺在醫院沒事兒,百無聊賴,就想著該用一個方式,表達自己對扣兒婆婆的一份說不清理還亂的情感、一種力所能及的幫助,最後,他想到了信。他想給扣兒婆婆寫信,一直寫到扣兒婆婆成為百歲壽星。如果一年一封算來,應該寫八十封。當時扣兒婆婆二十一歲。爺爺想,如果扣兒婆婆過了百歲大壽都還健在,那他就算超額完成任務了,也實現了自己的初衷。
爺爺為自己的創意激動不已。
第一封信和第一筆錢,是他親自跑到石碾村,悄悄塞進扣兒婆婆家門縫裏的。爺爺是偷偷跑出醫院的,那時他還沒出院。在屋外,他聽見了屋內傳出的幼嬰的哭聲。他看見接生婆把一盆接生的血水,從屋裏潑向了院壩。爺爺說,那一年是一九五一年,那一天是二月五日。
爺爺從石碾村回到成都不久,就出了院。之後,組織上把他派往一個叫萬源的小縣城當公安局副局長。萬源縣是爺爺的老家,隸屬四川達川地區,地處川、陝、渝、鄂四省市交界處的大巴山中,民風剽悍,土匪猖獗--名匪王三春就出在那裏。爺爺隻用了兩三年時間,不僅降服了本縣各山頭大大小小土匪,還弄得四鄰土匪再也不敢跨進萬源地界,為家鄉治出了一方清靜。
爺爺到地方,按說可以當更大的官的,但他向他的組織說,他隻到他的家鄉,他隻做他的老本行。組織無奈,又考慮了他的傷情,就滿足了爺爺的要求。
清靜下來後,爺爺卻沒能敵住一些熱心老領導、好心老戰友土匪般的進攻。一九五六年夏天,爺爺娶了二十二歲的奶奶。兩年後,正是大煉鋼鐵年代,奶奶生下了父親。又過了幾年,奶奶因病離開了人世。這之後,爺爺就一手忙工作、一手帶父親,一直到死,都沒找個伴兒。“文革”期間,爺爺被打成右派,上盧家山“五七幹校”,住牛棚。平反後,官複原職。退休前,爺爺是專區行署所在地達縣的公安局副局長。
我父親當過兩年知青,後來就在爺爺所在的萬源縣公安局參了工。在“下海熱”的年代,去了南方,後來,就成了大老板。現在,父親的公司總部設在深圳。我前年從江西財大畢業後,也去了父親公司,在營銷策劃部工作。
爺爺退休後又回到了老家縣城,與他的兄弟姐妹和侄兒們呆在一起。父親安定後,幾次回家接爺爺去深圳,爺爺就說我們家的祖墳在萬源花萼山上,他哪兒也不去。
上個月,我們在深圳接到我一位堂兄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爺爺體檢時查出了肺癌,且是晚期了。得到消息後,我和父親飛到成都,轉火車去了萬源。我們陪伴了爺爺生命中的最後二十二天。把爺爺送上花萼山,守完“頭七”後,父親就回了深圳。父親叮囑我,爺爺交待我辦的事,要辦到花萼山上的爺爺滿意為止。我說好的。我到成都,就是來了卻爺爺遺願的。
爺爺在最後的日子,對他唯一的孫女,也就是我,說出了他的秘密,說出了那些信。爺爺告訴我,八十封信隻有一個收信地址,隻有一個收信人,收信人住在成都平原龍洛鎮石碾村,是個女的,叫扣兒,她收第一封的時候,才二十一歲,現在,你該叫她扣兒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