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半部(23)(2 / 3)

爺爺早在六十年前的醫院就寫好了八十封信,並封存在了八十個信封中。但他生前又一直在拆信封、改寫這些信。爺爺把這個活兒看得很重,並樂此不彼。我們家誰也不能動這些信。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爺爺告訴我說,他原先想,他活著他寄,他死了兒子寄,兒子死了孫子寄,總之要用八十年的時間把他的八十封信,一一寄出去。爺爺說,他已經在過去的六十年裏,給扣兒婆婆寄出了六十封信,有時,他還會隨信把工資結餘的部分,一並寄給扣兒婆婆。為了不讓扣兒婆婆找到他,爺爺還不時通過他各地的戰友、朋友,幫他轉寄信款。

爺爺說,他之所以用這種非常的方法來做這件事,是因為他認為用這種方法,可以讓扣兒婆婆時刻感受到一種力量、一種支撐、一種召喚,並藉此度過非常的日子,戰勝各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堅持著活下來。

我對爺爺說,既然您對扣兒婆婆感情這麼深、付出這麼多,我這就去成都,去石碾村,把那個扣兒婆婆接來,讓你們見上一麵。爺爺說,要見他早見了。六十年中,他利用出差、旅遊等機會,去看過扣兒婆婆五回,但每一回都是悄悄去,悄悄走。

爺爺說,他怕見扣兒婆婆,他無臉見扣兒婆婆。他說他愛扣兒婆婆,卻不敢娶扣兒婆婆,他說他明知扣兒婆婆愛他,卻裝著糊塗,他說他忠誠於組織,自己卻成了愛情的偽君子。還有,鎮壓安的事,他說他直到今天,也不知安到底是不是叛匪,因為確實還缺少實證--說他是缺少,說他不是也缺少。魚兒後來坦白過安不是叛匪,但魚兒的話可信嗎?爺爺於是悄悄燒毀了那份筆錄,沒向組織彙報安有可能被誤殺一事。此外,爺爺還說扣兒婆婆是一個為革命立過功的人,可她後來卻遭到了那樣的境遇!總之,愧疚、自責、懷疑,這一切,使爺爺無論如何不能坦然麵對扣兒婆婆。但他又確實愛扣兒婆婆,關心扣兒婆婆,希望成份非常不好的扣兒婆婆,能在非常惡劣的環境中,得以平平安安度過。他說他這樣做,看似為別人,實則為自己,他說他是在自贖、自救、自悔。

爺爺說,這些年,他總能感覺到,石碾村有片桃林有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一直在牽著自己的魂兒。

爺爺說,他要走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把他剩下的還未發出去的最後二十封信,發出去。爺爺讓我還是一年一封地寄發。我就調皮地對爺爺說,現在已不是非常時期了,成份已不再是問題,生活也不再是困難,祖國富強,人民安康,天下一派和諧。因此,扣兒婆婆可以不再特別需要爺爺這些信的支撐了,並且,她現在最想的,就是揭開八十封信的全部謎底。再說,萬一扣兒婆婆沒等到看完最後一封信那天,就突然駕鶴仙去了,多遺憾啊。所以,您的孫女建議,到時由您的孫女親自前往石碾村,在石碾村呆二十天,把這二十封信,一天一封地遞給扣兒婆婆,讓扣兒婆婆一點一點體驗跟以前一樣的甜蜜感覺。好不好,爺爺?

已瘦得像根火柴棍的爺爺聽了我的話,就癟著一張皮的嘴巴笑了,說我還真鬼,真懂他。爺爺讓我把父親喊來,父親來後,爺爺就對父親說,他過世後,他孫女我就去成都幫他了卻他一生中最大的心願,見到扣兒婆婆後,了解她還有什麼困難沒有,隻要她有困難,不管大小,都要全力幫助!父親看著昔日無比威風如今不成人形無比恐怖的爺爺,含著淚,一個勁兒點頭。

我一到成都就到租車行租了個車,然後開到甑子場,然後遇上你,見到扣兒婆婆。

扣兒婆婆一家十一口的現狀,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我隻能從她的現狀中,去想象她六十年來所受到的磨難。但我卻無從把六十年前那個讓東山地區最優秀的男人趨之若鶩的花一樣的女人,與這些磨難勾連在一起。我見到扣兒婆婆的處境,立刻想到的就是在成都城區買套大房子,讓他們一家離開山村,住進城去。可一想到農民離開土地後的生存與習慣問題,就猶豫了。後來,從“一村一大”那裏得知了城鄉一體、拆遷和變地的事,我就打定主意利用這個機會,搭個順路車,好好幫一下扣兒婆婆。我把我的想法打電話到深圳,告訴了父親,父親不僅支持,還說我懂事了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