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下半部(24)(3 / 3)

扣兒一下發覺,存在即語言,世界即語言,萬物到語言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說出的。沒有語言,一切都是即時的、瞬間的、稍縱即逝的。隻有說不出、說不到,沒有做不出、做不到。龍洛變化無常的天氣,自己變化無常的命數,都是說出的:共產黨說出的、國民黨說出的、舅媽說出的、珍說出的、蛋說出的、禾說出的、安說出的、魚兒說出的……甚至,國家、人民、時間、天空與大地,也是說出的。

我對陌生人說,萬事萬物的命名需要語言,道出一個行動的意義需要語言,保存人類的活動成果需要語言……禾的孫女對我說,我認識你需要語言,你認識我需要語言,搶救扣兒婆婆既往的生命、浮現扣兒婆婆六十年的故事需要語言。我們相視一笑,又用語言開始了別的話題。

樹欲靜而風不止!

二十歲年紀卻經曆了二百歲人生磨難、二百歲命運突變的扣兒,現在已可以不驚不詫沉沉穩穩麵對一切大榮大辱與急遽變故了。

--我家那場莫名大火也是你的作品吧?

--不……不是……

--你敢對天發誓?

--扣兒,我不信天。

--那你對我發誓!

--你爸,你爸他棒打鴛鴦……

--就因為我爸擋了你的路,你就燒了我全家?

--扣兒,我不能沒有你啊!我的心思,你懂的。

--我懂。我很懂!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對,都是為了我。

這是扣兒自己與自己的一場對話。扣兒向魚兒問了這場大火,魚兒很驚訝,說她啷格還記得這場火,他不是早在四年前就對她說過,這火與他無關嗎?火是明亮的,但扣兒心裏的這場火,一直到自己死都沒明亮起來。魚兒在墳墓裏也說這火與他無關。扣兒不知墳墓裏的人會不會說謊,不知道謊言說一千遍是不是成了真理。

很快。莫名其妙的魚兒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市公安處看守所。

禾再一次去甑子場安府找扣兒,扣兒已經不住安府了。

禾最終在珍家一間偏房裏找到了扣兒。扣兒的衣著看上去比農民更農。那時是一九五零年夏天,土改大刀闊斧開始了。安府和珍家的幾乎全部財產已分給了貧窮、苦難的人民。就是這次,禾知道扣兒懷了孕。禾說,不管你懷的孩子是安的,還是魚兒的,生下來,就會被人說成狗崽子,扣兒,你還是打了吧!扣兒反唇相譏:狗崽子?這應該就是你的心思吧!

禾“死”之前最後一次去甑子場找扣兒,是一九五零年暮秋。從甑子場回成都沒兩天,他就被魚兒打了槍。

禾沒有在珍家那間偏房裏找到扣兒,就去廣東會館找了鎮農協主席,主席就把他帶去了石碾村。翻過一個土丘,主席往前邊一間茅廁似的農房一指:就住在那裏!禾就順主席手指的方向認真看過去。蕭瑟秋風正把房子吹得東倒西歪,把腆著肚子往房子裏搬柴禾的扣兒吹得東倒西歪。禾越看臉色越難看。禾說,這是怎麼回事?主席說,啥啥怎麼回事?禾說,扣兒,這地兒,這房子,這是人住的嗎?主席說,我們農協本來就沒把她當人!她是地主、地主婆、叛匪婆!禾說,主席同誌,你說的不錯,可她沒有劣跡,更重要的是,她是為革命做過貢獻,不,做過重要貢獻的一名婦女!

禾把對扣兒的評價從“貢獻”變更為“重要貢獻”,是想起了扣兒不光為解放軍帶路平叛,還向自己舉報了匪首魚兒的匿身處,並在魚兒密殺菜的行動中起了重要作用。禾不知道,安沒有舉兵反叛,也是扣兒的作用。

主席伸手指房時,禾看見他左手脆上,戴著一隻小巧玲瓏的瑞士女式金表。主席是靈池極貧人家出身的富。

富說,農協勒令甑子場上所有的壞分子遷出場鎮,落戶村上,這個扣兒是主動要求落戶石碾村的。

不知什麼原因,禾這次去找了扣兒而沒有見扣兒。禾回到成都的第二天,村農協主席讓扣兒從形似茅廁的房子裏搬出去,搬到一座更大的農房裏。扣兒不幹。主席說你自己不幹,怪不得老子了。說完就走了。除了房後桃林中的安、蛋,沒有人知道扣兒為什麼不幹。

一群鄉孩見村幹部與扣兒說話,就站在一邊看熱鬧,看完熱鬧後就一邊唱農謠一邊跑到天盡頭去了。

一九二九,懷中揣手;

三九四九,凍死豬狗;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六十三,行路把衣寬;

九九八十一,莊稼漢在田中立。

九九八十一,莊稼漢在田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