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結篇(2 / 2)

攙扶著扣兒婆婆走在桃花盛開的山路上,我給她講了禾的孫女講給我的禾的故事。我才講到中途,扣兒婆婆就抹上了眼睛:禾怎麼能這樣?他在老家拖著一家老小,容易嗎?你知道,這石碾村的房子是咋個建的,是哪來的錢,其中的一大半就是攢下了他寄來的錢啊!哎,他臨到死,還想著我,我……哎。

扣兒婆婆帶我看的地方在她家後山桃林中。我把禾的故事一講完,就到了。麵前有四座墳塋。扣兒婆婆直接把我帶到墓碑上鏨畫了一株禾苗的那座墳塋前。

看,這就是禾的墳!他都死了六十一年了!他多累,死了還在念我,想我、幫我……

我把四塊墓碑一一看過,上麵刻畫的圖案,除了一塊禾苗,還有一塊鵪,一塊蛋,一塊魚兒。我暗忖,鵪,是安在扣兒婆婆心中的圖案表述。

這時,“一村一大”說話了。她是從村委會趕到扣兒家,聽了後人的介紹,看了“兩證”後,一路追到這兒來的。她說:扣兒婆婆,現在情況清楚了,這位禾爺爺已在他老家有墳了,要不,明兒我安排人把禾爺爺這座墳平了?

扣兒婆婆憤怒了,一點手杖:平了?不!我和禾已相守了六十年,我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我!我活著與這四個男人在一起,死後也要在一起,缺哪個都不成!

沒想到自己隨隨便便一句話,竟憤怒了“釘子戶”,嚇得“一村一大”忙不迭道歉:對不起,扣兒婆婆,不平,不平,依您,依您!道歉之後,又暗道,這老婆子也真夠騷性的,活著時與四個男人快活過痛苦過還嫌不夠,死了都還想再來一遍。不過這也真讓人怪妒嫉的,本女子要是也有如此絢麗斑斕、奢侈糜爛的愛情,多好!可一想到老婆子快活日子的超短暫、而苦難日子的超漫長,她還沒來得及陷入利弊權衡的泥潭,就立馬不當扣兒婆婆了。

被扣兒婆婆嚇了一跳的她恐再生事端,急忙從提包中拿出拆遷協議、筆、印泥,讓“釘子戶”簽印。她知道,隻要麵前的“釘子戶”在協議上簽個名兒、捺個指拇兒印,城鄉一體就不是她的愁了,私宅就變成了公地。

扣兒婆婆這時像恍然想起什麼,停下手中的筆,急問“一村一大”:你們搞那個啥城鄉一體,拆房變地啥的,該不會動我這四座墳吧?

“一村一大”說:按照規劃與要求,不平墳,要遷墳。但在《遷墳公告》發出十五個工作日後,墓主代理人還不遷墳,我們就會平墳。

扣兒婆婆問:往哪兒遷呢?

“一村一大”說:集中遷往公墓園區。

扣兒婆婆問:我曉得,禾是革命幹部,沒問題。可六十年前的地主、畏罪自殺的叛匪、被鎮壓的反革命分子,可以遷吧?

“一村一大”一愣,聲音不像鶺鴒像起了舞蹈:這……這個問題確實是個問題。我,我還要去請示一下領導,谘詢一下民政部門。這樣,扣兒婆婆,不管可不可以遷入公墓園,這些墳我們一定會為您妥善解決好的!

扣兒婆婆說得斬釘截鐵:死人不先住安穩,我這活人哪能住安穩?這樣吧,你們把這墳的事兒解決好了,我就挪窩,解決不好,我還住這山上!至於入不入公墓園,不在乎,但必須得有個窩!這是他們四人的根,也是我的根,不能說沒得就沒得了!

我說,扣兒婆婆,應該沒問題的,日本鬼子、國民黨,那些大活人大罪人都可以來大陸走動了,死了的人就更沒問題了。又說,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對也罷,錯也罷,都成曆史了。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成曆史了。誰還去跟久遠的曆史較勁兒、較真兒?

最後,扣兒婆婆向我和“一村一大”擺了擺手:你們走吧。讓我清靜清靜。我要給禾讀信了。

之後,扣兒婆婆倒拎布袋,倒出了袋裏的東西,那是八十封信。第八十封信,是她剛剛在老屋裏寫的。

那是扣兒婆婆一封一封對八十封來信的回信。它們從未發出,又無法發出。它們散落在四座墳前的草甸上,像一地桃花的碎影,使出陰陽相隔的兩重光。

扣兒婆婆讀信的時候,禾的墳噀起了霧,銀色的霧。霧罩著墳,還罩著一個樸素、安靜的女鬼。

女鬼的下方是土地。霧的上方是霧,再上方還是霧,在更廣大的霧的盡頭,天嘩一聲罩下來,覆蓋大地。

2011.10.28初稿,2014.3.29定稿,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