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藝術的文化視點(藝術文化學紀言)(1 / 2)

(上)

仲夏午夜,岱西小城,龍山腳下,樂愚居內,我伏案額首。此時已萬籟俱寂,隻有各種小鳥的鳴叫此起彼伏地悅響,更增添了一份夜的悠長。冰涼的寒氣已開始從地下飄浮上來,從灌木叢中團團遊移,從枝葉的露珠上串成滴滴氤氳,聯合著侵襲在我的周圍。淌去了暑毒,滌清了腦廓。

我驀然四望,心中突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心靈悸動。擺設在書櫥畫案上那些平素摩挲多遍的古老器物,刹那間突然變得異常陌生而遙遠,似乎一切有了生動的魂魄,在用不同的表情逼視著、審查著、和諧著我的存在。而我領悟到了一種生命的信息,循然這種直覺,我進入了一個完美的世界。

……書櫥的玻璃反光後麵,是一組漢代的陶罐,渾圓曲轉的造型與堅挺的質地,正反射著大匠不雕的光澤,新石器時代的石斧,在高貴的質感的紅絨襯托之下,正訴說著遙遠的神秘,商代甲骨殘片上布點的待考文字,使我陡然進入了令人敬畏的幻覺時空中。

畫案上,那宋代的銅質佛像,依然用它那異乎尋常的眼光注視著我。在今天晚上,那份笑魘中似乎又增加了一份先知的詭秘。泰山經石峪的北朝拓本,平鋪案上,那是我的日課範本之一。其如金剛鐵杵般的厚重筆畫,大跨度的間架開張,似乎收容進所有的佛學精蘊。散落在各個角落的民間剪紙、泥、布、木玩具,在用它們各自奇特造型與幽默表情,顯示出創作者各異的生命體驗與思維特征。

手旁昂然並立的是豪華精裝的兩大卷《中國書法鑒賞大辭典》,裏麵擁有數千件從遠古到晚近的書法名作,其中收有我近百篇的鑒賞分析文章——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黑白靈性世界。

如此這般,一個無比美妙的藝術世界在我的收藏陳設與主體觀照下形成了。在這充滿藝術馨香的書卷氣息彌漫中,我不由得溫情逸然,豪情勃發,我為擁有這樣的精神世界而自豪,為占有這些研究對象而驕傲,為曾經有過的鑒賞分析而得意……

然而,一個古怪的念頭無法遏止地在我腦中跳躍了一下,隨之,一串疑慮連續生發下去:

你能完全保證剛才發生的這些念頭全部來自於真實嗎?這些東西與生俱來便是藝術品嗎?它的生產目的與對象是文人嗎?它的原初功能是什麼?創造這些東西的動機與意圖是什麼?它們如何流傳到你的手中?在何種情況下使這些粗陋的東西來到如此雅致的環境之中?在什麼心理支持下寫出那些無法真實的文字?藝術到底怎麼回事?所有這一切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

這點點疑惑不斷閃爍著,逐漸構成一個懷疑的密網,爬滿了我的頭腦中,窒息得我喘不過氣來。一陣冷汗流滿全身:因為這一切疑問如果成立的話,則意味著我十幾年的研究工作變得毫無意義,精心設立的框架刹那間會變成沙灘上的建築。

這個結果對於我來講不啻美夢驟醒。

(中)

我開始試圖使自己稍作鎮定,把剛才的所有念頭當做無稽之妄想。

然而,隨著思緒的逐漸條理,我則發現那些念頭已經揮之不去,不知何時已牢固地盤踞在我的腦中。

今天的結果看來已不是簡單的聯想,而是在平時的藝術判斷中,已經隱約地植入了這懷疑的種子,隻是未有及時發現而已。

意念至斯,隨著時空的驟然倒置,我的思緒亦回溯到遙遠之中:

陶罐在漢代不過日常用品,用於儲藏之類,石斧係打擊的利器,甲骨承擔了占卜的結果,銅佛供禱告之用,經石峪的大字是為了永久地保存金剛經而已,那份規模顯示的是佛教徒的信仰而已。而民間手工製品亦不過是文盲婦女對自己生活的裝點而已……

我開始平靜下來,清理著這些令我迷亂的線索:似乎所有的東西以其發生階段開始,都不是什麼藝術品,它們功能各異:生活的、應用的、宗教的、審美的;或許是曆史的誤會,還是我們自作多情,從而形成了所謂的審美觀照關係。這些應當說同時取決於主題的能動與客體存在所形成的審核結論。

毫無疑問,這些大部分在鄉間都會棄之草芥的東西之所在得到我及同行們、藝術愛好者們的廣泛垂愛,決不僅在於它們的功能用途。而正在於時代的間隔忽略了其存在功能,技術的進步超越了其“實用價值”。從而推到我們眼前的全是些由視知覺感察到的精神因素了。

正是因為我們在這些“精神層麵”上不斷分離,藝術的“寶藏”油然成立,諸如“有意味的形式”、“時代精神”、“民族氣質”、“曆史的趣味”以及隨之而來的具體“線描的與圖繪的、平麵的與縱深的、封閉的與開放的、多樣性與統一性,清晰的與模糊的”(H·沃爾夫林)等等,所有的這些要素到底有多少真實地存在於以上物品之中呢?或者說它是藝術家在本來固有形式中的發見與歸納嗎?然而,發見與歸納本身便意味著要將個別歸於類型,從無到有,從一般存在到特殊聯想的這麼一條脈線而順序遞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