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人人都有母親一樣,任誰都有故鄉,都有童年。而童年又是和故鄉緊緊聯係在一起的。當然,有的人出生之後,就像小鳥一樣,不多久就“離巢”了,爾後便輾轉於車塵、帆影之間,過著流離轉徙的生活。我的整個童年卻是一直在故鄉平穩度過的。

我家原籍在河北大名府。大約在同治年間,我的曾祖父因為手刃父仇,出了人命,便趁一個夜黑天,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地離鄉別井,闖了關東,落腳在廣寧府轄區東南角上一個很偏僻、很閉塞的名叫“後狐狸崗子”的村落。當時全屯隻有一條街,三四十戶人家。莊前是一片大沙崗子,上麵長滿了各種林木;崗子前麵攤開一片沼澤地,遍生著蘆葦、水草和香蒲。村後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條條長滿了各種樹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溝分割開來。最有名氣的是附近那條古驛道,據說有上千年的曆史了。路旁矗立著一通兩米多高、跌斷後又接起來的石碑,字跡已經漫漶不清,聽老輩人說,上麵記載的是“唐王征東”的故實,俗稱“得勝碑”。

在我幼年時節,有一道百看不厭的風景線,那就是開開茅屋後門就會撲入眼簾的綿亙於西北天際的一脈遠山。陰雨天,那一帶連山漫漶在迷雲淡霧之中,幻化得一點蹤跡也不見了。晴開雨霽,碧空如洗,那秀美的山巒便又清亮亮地現出了身影,綿綿邈邈,高高低低,輪廓變得異常分明,隱隱地能夠看到山巔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鬆樹了,好像下麵還有人影在晃動哩。刹那間,一抹白雲從層巒上麵飄過,那山峰忽然化作一個白胡子老爺爺了。聽早年曾經去朝過山的祖母說,大山裏住著醫神和巫仙,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老妻,長年在一起采藥煉丹,懸壺濟世,後來也像那座大山一樣長生不老了。這番話,增加了大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每當看到白雲在峰際飄遊時,我就想,那是醫神和巫仙在煉丹呢。

醫巫閭山的這麵,綿延著無邊無際的草場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長堤像一把利劍似的把它們切開。長堤裏麵,散布著幾個小小的村落,統一的名稱叫“大荒鄉”。它和《紅樓夢》裏的“大荒山”不同,並非大文豪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直到今天還叫著這個名字,盡管它早已不再荒涼、闃寂了。那裏處於幾個縣的交界,曆朝曆代都是“三不管”地區。幾個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村子,像是晨空裏的星星,沒著沒落地撒在望眼無邊的化外荒原裏。

或許是因為村子前麵有個大沙崗子,沙崗子上又狐狸成群的緣故吧,我們那個村才以“後狐狸崗子”命名。這一帶的風習,起名字盛行浪漫主義,富有理想色彩,唯有“大荒鄉”和“後狐狸崗子”是寫實性的,可說是一個例外。

從前的人重視名號,把它看作人格、理想和前程、命運的象征,所以,對於命名從來也不馬虎。有些地名體現著人們的願望,比如,我們這個縣份地處遼河平原,一馬平川,沒有一石一嶺,更不要說山了,卻名曰“盤山”。有人解釋說:“盤山者,盼山也。”

這裏的人習慣於給窮地方起富名字:遍地鹽堿灘、長滿黃芨菜的荒片子,名字卻叫“黃金坨”、“萬金灘”;“興隆村”灶冷煙空,隻有幾家佃戶窩棚;“富家莊”裏的人們,世代逃荒在外,沿門乞討;窮得片瓦無根,人們說“掛起來可以當磬敲”的南林子,大名卻叫“錢坨子”。人名也是一樣,充滿了美好的寄托和甜蜜蜜的幻想。翻開戶籍簿子,“張富寶”、“趙滿倉”、“王成萬”、“朱厚福”,堪稱珠光寶氣,金玉滿堂。可是,他們恰恰都是長年在外扛活的窮光蛋,一輩子“倉”也沒“滿”,“福”更不“厚”。

還說門前的那個大沙崗子。真也令人納悶,本是一片平原沃野,附近既沒有沙漠,又沒有河套,它是怎麼冒出來的呢?遠遠望去,威威赫赫地橫在那裏,幾丈高,幾裏長,拄天拄地的,簡直就是一座山。上麵長滿了林木,楊樹、柳樹、榆樹、槐樹,還有人們叫不出名字來的珍稀樹種,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枝杈都交結在一塊了。密密叢叢的深綠色葉片,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彩。

沙崗子上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出這麼多的大樹呢?我問父親。父親說,他也不知道,也許開天辟地就是這個樣子。那樹,粗的要兩人合抱,細的也賽過大碗口。遮天蔽日,烏煙瘴氣,眼看就要頂天了,可還是不停地往上長。它們倒活得挺自在,願往高裏長就往高裏長,願往斜裏伸就往斜裏伸,不想往高長、又不想往斜裏伸,就自己往粗裏憋,有的最後憋成個矮胖子,也沒有人說它憨,嫌它醜。

聽人說,沙崗上的樹,根須紮得特別深,為的是能夠接上水分。也正因為這樣,年年刮大風,大風掀開了茅屋頂,吹動了場院裏的石滾和磨盤,都說“樹大招風”,可是,高高的沙崗上,卻從來沒有一棵大樹被刮倒過。經過多年的水衝風蝕,有的樹根裸露在沙土外麵,彎七扭八的,像老爺爺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麵也不影響生長,樹幹照樣鑽天插雲,枝葉照樣遮蔭蔽日,生命力真是夠旺盛的了。

春天來了,楊花、柳絮、榆錢,紛紛揚揚,隨風飄灑,織成一片煙霧迷離的空濛世界。清晨起來一看,家家的院裏院外,都是一片潔白,恍如霜花蓋地,雪壓前庭。父親早早起來,手把著長長的竹掃帚,從院裏掃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現在回憶起來,還仿佛在耳邊回響。

有盛就有衰,再旺盛的樹上也有枯枝。嚴冬季節,莊戶人腳上綁著皮鞡鞡,手裏拿一條拴著鐵墜兒的長麻繩,踏著厚厚的積雪,攀上了沙崗子,見到枯枝,就把帶著鐵墜兒的繩索拋上去,輕輕地紐個結,然後猛勁一拉,隻聽“哢嚓”一聲,枯枝就下來了。當地人叫做“扯幹枝兒”。背回家去,這些幹枝兒便成了最好的燒柴。

隻有一棵老樹卻是誰也不去動。老樹長在沙崗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崗之上。說是樹,其實已經沒有一個青枝嫩杈了,隻剩了一根兩三摟粗的樹幹,撐著幾個枯黃的枝椏。樹幹上有個門洞似的大窟窿,殘存著火燒過的痕跡。聽老輩人講,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樹,過去樹洞裏藏匿著一個狸子精。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黃狸,把大樹也劈開了,樹身著了火,當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崗上,貪看螞蟻倒洞搬家,竟忘記了回家吃午飯,母親在沙崗下麵連聲地喊。還沒等我走下來,黑壓壓的雲頭就從西北方向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了。隆隆的雷聲響過,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沙崗似乎都燃燒起來。霎時,一陣狂風夾著瓢潑暴雨傾灑下來。我慌亂地滾下沙山,跑回院子裏,然後爬上炕頭,把鼻子頂在窗玻璃上,便見來路上已經被雨澆得冒了煙兒了。

沙崗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個數量,模糊了輪廓,乍看像是一座鐵山,偶爾閃亮一下,接著便是震天的雷響。院子裏,雨水從屋簷、牆頭、樹頂上跌落下來,像開了鍋似的冒著泡兒,然後,滔滔滾滾地向房門外湧流出去。

待到雨過天晴,出了太陽,樹葉顯得分外濃綠,分外光鮮,亮晶晶的,像是萬萬千千的小圓鏡懸在空中。隻是樹下卻亂糟糟的,這裏那裏散落著一些細碎的幹枝,許多鴉巢傾墜了下來。當時正趕上鳥類哺育期,一些光禿禿的鴉雛摔死在地上,令人慘不忍睹。